第九百六十五章 公道世间唯白发(大结局)-《贞观大闲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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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李素说完,武氏神情不变,只是静静地看着他。

    大家都是聪明人,话说到这一步,彼此心里都有数。

    一个野心勃勃的女人爬上了皇帝的床,她求的是什么?难道是滴蜡鞭打吗?

    “公爷觉得奴婢所谋为何?”武氏浅笑。

    李素眨眼:“执掌后宫?”

    武氏仍浅笑,不说话。

    李素悠悠呼出一口气:“你有没有想过,想坐到那个位置会有多么艰难?”

    武氏沉默片刻,道:“想过,确实很难。”

    李素笑道:“王皇后可不仅仅是皇后,她的身后是太原王氏,以及整个山东士族,甚至还有关陇门阀的影子,你想凭一己之力撬动她,觉得可能吗?”

    武氏也笑:“当然不可能,奴婢的身后孤立无援,虽然出身应国公府,他们早已不认我了,更不可能会帮我,就算能帮我,应国公一门如今早已落魄,自身都难保,奴婢从未指望过他们的帮助。”

    李素点头:“不仅如此,从你和陛下发生过什么的那一刻开始,你与王皇后便成了敌人,后宫是个人吃人的地方,其中艰险你比我清楚,接下来王皇后也许会心怀鬼胎刻意交好你,也许会直接针对你,而你,在整个宫闱里唯一的靠山只有陛下一人,甚至陛下稍有疏忽,你便有可能会被皇后扔进井里,也就是说,从现在开始,你的人身安全恐怕都无法保障,更别提将皇后取而代之,这些,你都明白吗?”

    武氏的笑容渐渐勉强。

    李素说的这些,她都考虑过,甚至她也想过自己在太极宫的处境会变得很艰难,毕竟她要面对的不仅仅是王皇后的敌视,而且还有王皇后身后的士族门阀,老实说,想撬动王皇后的地位,几乎不可能,武氏虽有野心,但还好没到狂妄的地步,知道自己几斤几两。

    当时她并没有想太多,大抵是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尤其是这个女人还颇有几分姿色,共处一室难免擦枪走火。然而,爬上李治的龙床并不代表将来就能风生水起了,仔细想想后果,武氏未来的命运其实很危险。

    之后呢?武氏也没想得太深远,后宫那么大,有皇帝的宠幸,她难道不能横着走吗?

    可事实是,她还真不能横着走,甚至性命都有了危险。

    想活下去也很容易,从此在皇后面前忍气吞声逆来顺受,像个奴才似的把皇后高高供起,说不定十来年后,也能封个妃号,然后,继续在皇后面前忍气吞声逆来顺受,一辈子大抵也就这样了吧。

    可武氏的野心并不是仅仅当个妃子就能满足的。

    她想要什么呢?“权势”二字而已。

    上面压着一个皇后,她得到的权势能有几分?尤其是,这位皇后的后面还有一座几乎无法撼动的靠山,连李治都不得不陪着几分小心。

    想通了这些,武氏顿时觉得浑身冰凉。

    看着武氏越来越苍白的脸,李素笑了。

    “看来武姑娘清楚自己的处境了。”

    武氏樱唇微张,嗫嚅几下又抿唇不语。

    李素叹道:“其实……你原本不必对我心怀敌意的,我从不曾有过害你之心,当年我将你从掖庭里救出来,也不是为了害你。”

    武氏浑身一震,急忙道:“奴婢对公爷绝无敌意,公爷莫冤枉奴婢。”

    李素笑了笑,道:“我明白,其实人不管走到什么阶层,终归要给自己立一个目标的,或许是当初想除却除不了的人,也或许是当初仰望羡慕一心想超越的人,时日越久,这样的情绪便越容易转化为仇怨,武姑娘,你对我大抵便是如此心态了吧?”

    武氏震惊地看着他,半晌不能言语。

    短短一句话,他又把她看透了,甚至于,他看得比她自己还透彻。

    “我,奴婢,没有……”武氏无力地辩白。

    李素笑着挥了挥手:“世人谓我胸无大志,明明有一身本事,却始终不愿涉足朝堂太深,情愿在家懒散度日,世人却不知,懒散也有懒散的好处,没事我便常坐在家中的院子里发呆,你猜猜我发呆的时候都在想什么呢?”

    “我在琢磨人,琢磨每一个我认识的人,我总是偷偷的在想,这个人是敌是友?这个人是否也在琢磨我?这个人是怎样的性情?以后我与他接触时,该如何应对?如果遇到某件事,以他的性情,他可能会做出怎样的反应?”

    李素笑着摊手:“你看,其实发呆也并不清闲的,要想的人和事太多,不过我始终认为这是个好习惯,这个好习惯让我少走了许多弯路,也交到了不少朋友,更重要的是……了解了许多敌人。”

    李素越说,武氏的脸色越苍白。

    盯着武氏的脸,李素笑道:“不管你信不信,我真的未曾有过害你之心,其实,你也是个可怜的女子,空有凌云之志,却恨是个女儿身,世人皆向往权势,有的人一辈子都钻营它,但是一个女子走这条路,比男人艰辛百十倍,你走得不容易,无怨无仇的,我为何要害你?”

    武氏沉默许久,缓缓道:“公爷,奴婢……对不起您。”

    李素叹道:“你对我的敌意,大约归结于自己的心理吧,以己度人,如果有一个人也能随时随地一眼看穿我,我的所思所为皆在他的掌控之中,想必我也会将他除之而后快,这只是人心理上的本能而已,所以,我并不怪你。”

    展颜一笑,李素道:“说了这么多,我只是想告诉你,不要把我当成敌人,你的敌人有很多,未来会更多,宫里或宫外的,但是,你的敌人里绝对没有我,不仅如此,你我甚至还是必须要合作的盟友,至少未来十年内,你我的结盟不会散伙。”

    武氏闻言赫然抬头,一脸惊异地看着他。

    “盟……友?”

    李素笑道:“不错,你我或许有共同的敌人,或许也有共同的利益,暂时来说,你我是一损俱损。”

    武氏渐渐坐直了身子,神情凝重起来。

    “还请公爷明言,共同的敌人是谁?共同的利益是什么?”

    李素不答反问:“知道太宗先皇帝临终前跟我说过什么吗?”

    武氏摇头。

    李素缓缓道:“说了很多事,其中有一条是……门阀和士族。”

    武氏眼睛一亮,神情恍然。

    李素又道:“知道削弱门阀和士族的势力需要多久吗?”

    武氏欲言又止,摇头。

    李素缓缓道:“一辈子,甚至更长。”

    武氏点头,关于这一点,她无法否定李素的观点。

    李素又道:“你现在知道我们共同的敌人是谁了,那么,知道我们共同的利益是什么吗?”

    武氏终于笑了:“权势。”

    李素摇头:“权势是你所要的,我要的是十年内逐渐恢复大唐的元气,但是你我殊途同归,我们削弱门阀士族,然后开科举,荐寒士,让寒门子弟逐渐替代门阀士族的势力,大唐方能政通人和,奠定盛世基础,所以,我们的利益是一致的。”

    武氏笑道:“是,公爷说的有道理。”

    李素也笑:“你我结盟须守望相助,你需要一股朝堂的势力为你撑腰,作为你与皇后争斗的筹码,而我,需要你将来掌权后与我配合,推动新政,完善科举和各种民生政令,这一点,你有没有异议?”

    武氏笑容愈发灿烂明媚:“完全没有,奴婢唯公爷马首是瞻。”

    李素笑道:“你我还年轻,做成这件事可能需要花费一生的时间,但愿你我盟友的关系能够一直坚挺下去,相比之下,你在宫里的敌人更多,这几年够你忙的,朝堂的事你多帮陛下出出主意,陛下还年轻,许多事思虑难免不周全,有你在旁辅佐,能少走许多弯路。”

    武氏目光闪动,忽然笑道:“辅佐陛下处理政务,公爷不担心奴婢野心越来越大么?”

    李素笑着叹道:“非逼着我说伤感情的话……这么告诉你吧,我还没死,你翻不了天。”

    武氏笑容顿僵,神情一凛。

    李素又笑道:“当然,我希望我们结盟的过程是愉快的,相爱相爱不离不弃的,你若肯安分,我必对你维护到底,武姑娘认同否?”

    武氏点头,缓缓道:“奴婢没有别的想法,公爷一定要相信我。”

    “我相信你。”

    迟疑良久,武氏忽然轻声道:“奴婢听说……前几日农学丢了稻种?”

    李素眨眼:“你这话是在闲聊么?农学丢了稻种关我何事?”

    武氏一滞,又道:“还有一名倭国僧人死了……”

    李素叹了口气,道:“如果你实在没话跟我说,不妨和我一起坐在屋子里发呆,这种无聊之极的闲事莫来跟我说,或者去跟我夫人聊聊,你们女人喜欢说这些闲杂琐事。”

    见李素似乎没有承认这两桩事的意思,而且神情也表现出毫无兴趣的样子,武氏原本笃定的猜测有片刻的动摇,随即幽幽一叹。

    说过了正事,前堂又传来喧嚣声,老将们的酒品越来越不堪,老远便听到程咬金骂骂咧咧的声音,似在撒酒疯。

    李素无奈长叹,喃喃道:“如果我有儿子的话,一定在他们的酒坛子里撒一泡败毒去火的童子尿……可惜了,我已不是童子。”

    朝武氏笑了笑,李素道:“前堂那几位长辈有动静,我去看看,武姑娘自便,径可寻我夫人说说话儿……”

    说完李素站起身。

    武氏忽然叫住他,眼睛定定地注视着他的脸,良久,武氏眼眶一红,轻声道:“奴婢当初其实有更好的选择,若那时公爷心中有奴婢的一锥之地,奴婢便会对公爷死心塌地……”

    李素沉默一阵,淡淡道:“现在你应该对陛下死心塌地,莫伤他,莫负他。”

    说完李素转身离开。

    武氏独坐在屋内,眼泪终于缓缓滑落。

    如果自己不曾离开,想必在县公府的这两年一定很幸福吧?

    “权势”与“幸福”,似乎永远是矛盾的,永远只能选其一,她已做出了她的选择。

    …………

    …………

    没有永远的朋友,也没有永远的敌人,只有永远的利益。

    李素与武氏的关系完美地诠释了这句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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