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页 “不是?” 他沉默片刻,看向一边。 两人此刻位于一处小巷的阴影中,背后是堵死的墙壁,角落堆放着破败的藤筐。阳光在巷口做出了切割,也像把世界分为喧闹和安静这两个截然不同的部分。 休沐日里,繁华的中京区愈加繁华。灿灿阳光让酒食的香味发酵得慵懒迷人,不时拂过的清风更带来当垆女清脆的叫卖声;街角隐约有人吹奏乐音,还有读书人装模作样地说“真乃靡靡之音”,一面却又伸长了脖子去看那路边貌美的民女。 孩童抓着泥人和布偶尖叫追逐打闹,在行人中间蹿来蹿去,偶尔会撞到无辜的路人,便引起一声抱怨乃至叱骂。 “我小时候……”卫六郎望着那几个孩子,有些出神,“我小时候,他会偷偷带我来街上玩。” “他?”赵冰婵愈发放轻了声音,因为她感受到了某种不易流露的、纤巧的悲伤,“是你的兄长?” “嗯,在我心中他是我的兄长,是最好的兄长。”卫六郎依旧看着那几个孩子,“但在其他人眼中,他只是世仆的孩子,而他自己也是我家的世仆,是伺候人的奴籍。” 赵冰婵怔了半天:“家仆?” “小时候有一次,我叫他‘阿兄’,被我母亲听见了。她发了很大一通火,命人用藤条打了阿兄二十鞭。阿兄的父母在一旁哭着磕头,却是在认错,骂阿兄不自量力,竟然敢当小少爷的兄长。” 卫六郎自嘲地笑笑:“可是,我是真的把他当兄长的。” 赵冰婵叹了口气,忍不住伸手拍了拍卫六郎的肩,就像她家里某个神秘人经常做的那样,据说这样可以有效地安慰别人。 她说:“平京的礼数果然周全,若在我家……在我家那个地方,还没听说哪个仆人因为这而挨鞭子的。” 卫六郎扭头看她:“但还是会被训斥,对吧?” 赵冰婵默认了这句话。 卫六郎便又笑笑。他面上出现了一种追忆的神色,带着悠悠的对旧日的怀念。 “他挨了打后,晚上我偷偷去找他,哭着和他道歉。他趴在床上痛得抽气,还发起了热,却还会吃力地伸手来拍我的头,说这不是我的错,只是今后莫要再叫他阿兄了。” 卫六郎又笑了笑:“其实他很有才华。他比我大七岁,从小便被夸赞‘美姿容’。我念书的时候会拖着他一起,每次他当着夫子的面表现得笨拙,其实早就把书倒背如流,还擅长书法,能写飘逸华丽的簪花小楷,还会作诗……我曾听人感叹,说他能生在世家,哪怕是庶子,也可辉若日月,便是比之谢九郎也不遑多让。” 赵冰婵看着他的神情,心中有些怜惜。她想叹气,但忍住了,只问:“七年前,到底……” “七年前我十三岁,阿兄二十岁,刚刚及冠。自然是无人来为他办及冠礼的,我却不甘心,偷偷买了白玉簪和小冠送他,还非要给他绾发加冠……当然是弄得乱七八糟。阿兄从来都由着我胡闹,最后才笑着把头发重新挽起,对我说,他很高兴……” 卫六郎单手捂住脸,顿了顿。 “……说很高兴有我这样一个阿弟。我知道他心里也是把我当兄弟的。仆人又如何?他那样的人本该是人中龙凤,不该被出身所局限。” 赵冰婵一下一下,慢慢地拍着他的脊背。她恍然发觉,原来“林少爷”今年也不过二十,正是加冠的年纪。她一时忘记了,自己其实也才十七岁,吃的苦头说不定比“林少爷”更多。她本以为自己已经被风霜磋磨得内心冷厉,只是在这一刻,她忽然又像做回了昔日的赵氏女郎,重新变得柔软善感起来。 卫六郎放下手,对他笑了笑。他脸上没有泪痕,只有眼底微微充血。他有一张俊秀的、有点孩子气的脸,眼睛很大,睫毛浓黑,秀气得有些像女孩子。 “加冠后,阿兄很高兴地同我说,他有了心上人。那是一名世家女郎,如孤天明月,是他可望不可即的存在。他并不奢望得到对方垂青,但只要能说句话,他便很知足了。那是春日的一天,天气很好,许多人去郊外踏青,城外的沉璧江还举行了舟赛。” 卫六郎在笑,眼下的肌肉却狠狠抽动了一下。 “我还说,阿兄好好表现……可那一天舟赛尚未结束,便传来了阿兄的死讯。”他慢慢不笑了,只深深地、失神地长叹一声,“赵蝉,你能想象吗?我那风姿过人的阿兄,在沉璧江畔成了一具死尸,整个身体几乎被劈成两半。我被父母摁住,没能第一时间赶去现场,后来等我偷偷跑出去,江畔连血迹都快没了,只剩下那一点点香味。” 赵冰婵保持着沉默。她曾接连失去至亲,明白任何安慰都不起作用。她只是问:“现场没有别的线索了吗?” 卫六郎摇摇头,却又说:“我曾偷……托人看了廷尉府上的卷宗,上面说阿兄死时,用手指划出了个‘女’字。后来那份卷宗神秘失踪,官府只说阿兄是遇上贼人,为保护江畔观赛的贵人而死。这话谁信?我一个字都不信。” “女……是女人的意思?”赵冰婵皱眉思索,“普通的女人不可能将人劈成几乎两半,难道是修士,或是白莲会的妖人?” “那是一个没写完的字。兴许是藏在平京中的修士,兴许是谁家的妖仆,可平京中叫‘婉’、‘妩’、‘好’、‘婵’等名的人实在太多。”卫六郎苦笑一声,“所以要说唯一的线索是香味,倒也不错。” 赵冰婵自己名字里就有个“婵”,只得跟着苦笑一声;“也是。但这样说来,卷宗被毁这事足以说明,你兄长的死不简单。” 卫六郎点点头。 “今日便暂时到此为止。我回去想想办法,看能不能找机会接触王留。赵蝉,辛苦你了,银票你拿上,我暂且只有五百两,下次见面再补上另五百两。” 赵冰婵先点点头,却又一愣,不由说:“既然你已经找到香料来源,应当用不上我了。” 卫六郎也一愣,秀丽如女子的大眼睛睁得更大,显出了十分的意外。 “啊……也是……不,不是。”他注视着“赵蝉”清新秀雅的面容,不知怎地差点咬了舌头,“王留只是线索之一,真凶另有其人,说不得还需你继续帮忙……银钱的话,你不必担心。” 赵冰婵仔细地盯了他一眼,忽然噗嗤一笑:“行啦,你把那另五百两补上便好。之后的事之后再说,我们现在也说得上有交情,若是小忙,帮便帮了,不用谈银钱。” 卫六郎很想说可你不是缺钱吗,却被她笑得耳根微红。他胡乱应了声,就在街口与她道了别。 待他穿过朱雀大道,回到上京区,走进衣冠巷,进入卫府,刚刚走到自己院落门口,就见中间坐了个宽袍大袖的中年人。 正是卫廷尉,也是他的生身父亲。 卫六郎神情中的轻快消失了。他略低下头:“父亲。” 卫廷尉冷冷地看着他:“去哪儿了?” “街头走走。”卫六郎带着几分痞气回答,“您也别逼我研读什么经书、掺和什么应酬,这辈子我就当个小小的殿中侍御史,挺好。” 往日可能对他大发雷霆的卫廷尉,此刻却眯起一双眼,若有所思地打量着他。 卫六郎的外貌像母亲更多一些,和父亲不大像。他总是觉得,父亲眯缝起一双丹凤眼时,就会变得很像狐狸,总让人感觉他在不怀好意地谋划什么。 他直挺挺地站着,任父亲打量。他查了七年案,也和父亲关系生硬了七年,比这更大的阵仗都经历过。 虱子多了不痒,债多了不愁,大不了被父亲打一顿,也没什么可担心的。 谁料,卫廷尉却说:“今日开始,你在家禁足。” 卫六郎愣住,随后大为不满,竭力分辩:“为何?我还要上朝……” “你一个小小的殿中侍御史,告病假在家,想来也无关紧要。”卫廷尉还是那么眯着眼,唇角一点让人讨厌的笑,“在我发话前,不准出去,也不准再跟那赵……赵蝉联络!” 第(2/3)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