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四】红玫瑰与白玫瑰-《1930来的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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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李念并不像其他男人一样对她惊艳,李念捏着她的履历,上下打量她,看了半天,拿下嘴边的烟,向她轻浮地一笑:“秦蓓蓓太俗了,改个名字,叫秦浓吧。”

    什么男人敢说她俗气?可她那时候并不觉得生气,只觉得一阵疯狂的心悸。

    那一瞬间,她知道自己完完全全地错了。

    人要活得清白,活得有尊严,不为别的什么,只是为了遇见真爱时不令自己感到无地自容。

    而她已经被自己钉在耻辱柱上。

    她的生命里再也抹不去“情妇”两个字。

    李念会怎样看她?她时常去想这个可怕的问题,她在他眼里,在许多人眼里,必定是轻佻的、淫圌贱的、出卖色相的,她什么也不懂,什么也不会,只凭着一张脸颐指气使,是所有恬不知耻的恶毒的代名词。

    李念却对她十分温柔。

    他对她很是照顾——也仅仅只是照顾而已。她惊讶他这样轻浮的一个男人,居然做事那样细心。金世安看不到的、想不到的,李念样样都做得周到。

    她忘不了她第一次去试镜,李念忽然摸圌摸她的脸,悄声道:“我的美人,去吧,让他们都傻眼。”

    她从未觉得自己是这样美过,好像立刻就能凭美貌征服全世界。

    众生都倾倒于她的美艳,而李念对她永远若即若离。她不傻,明白他不爱她。哪怕她立刻离开金世安,李念也不会对她有什么想法。

    李念是个恐怖的控制者,柔声细语地洗圌脑她,把她变成毫无灵魂的玩具娃娃。他要她不惜命地工作,大红大紫,让所有人都为她沦陷。

    她知道自己必须离开他。

    她也渴望爱,虽然从没得到过。选择孤独,也好过浑浑噩噩被人玩弄一生。

    秦浓从未对人提起过这些,哪怕是李今她也没有提过。此时一口气说出来,倒觉得心事都消解了。

    李念和钟越的事情,她都知道了。她明白,人不会永远不爱,只是对谁不同而已。

    “郑姐,我是不会再爱他了。他有他的幸福,可我该去哪儿。”

    郑美容握住秦浓的手,“做人先对得起自己。把自己活好了,别人跟着你,也就活好了。看你圈子里也是个大姐大,感情的事情怎么这么放不下?”

    秦浓呆呆地看她,像个小学生,扑进她怀里,“我是放不下,我佩服你,什么事都想得通。”

    郑美容也觉得心头一热,拍着秦浓的肩道,“过去的就过去了,谁也不能说一辈子就找不到更好的。你看我,活得不如别人吗?”

    秦浓在她怀里梨花带雨地抬起脸:“我真觉得我喜欢你。”

    郑美容被她弄得要笑又不敢笑,“你跟白杨不亏是一个人带出来的,你这德行怎么这么像他。我也喜欢你,别哭了。”

    两人互相靠着,挤在一个枕头上,擦着泪痕,都笑起来。

    这一夜她们说了许多话,说秦浓的事,说郑美容的事,说她们如何欺骗别人,又骗自己,算来算去,人生怎能经得起谎言一针一针去穿刺。

    刺破的人生,还要拼补起来,再怎样千疮百孔,也好过自暴自弃。

    秦浓想,她已经不再是秦蓓蓓了,李念给了她这个名字,但这个名字,现在属于她自己。

    她要拿着这个名字,继续过下去,跟李念再也没有关系。犯过的错、流过的泪,不能靠后悔去弥补,她要站起来,才能补全过去生命里所有的不完整。

    滚滚红尘,谁也不能保证人生里不会有更好的人。

    3

    人是无情多,还是有情多呢?

    许多诗人讨论过这个话题,讨论了几千几百年,没见讨论出结果。

    秦浓坐在李今对面,托着腮想,李今对她不算无情,对他哥哥就更不算了。只是说出去谁也不信他是个有情人,只怕还得吐口唾沫。

    李今从英国回来,想见她一面,她怕什么?“我在南京,要来你就来吧。”

    来了两人也无话,对坐在包间里,李今还是那副暖男的嘴脸,斯文地帮她拿点心。

    “你现在过得好吗?”他问她。

    秦浓想起郑美容,明艳地扬起唇角:“挺好,你呢?”

    李今没有说话,低下头去,怆然地笑,许久方抬起头来:“我哥怎么样。”

    虚伪真是人最可怕的一种天性,和后天被迫的伪饰不同,李今恰恰是那种天生的说谎者,他骨子里的虚假真是怎么也改不了。秦浓早知道他来这一趟是为了李念——他虚伪惯了,无论做什么事都永远不会坦荡直接,话总要转一圈才敢说出来。

    她现在不乐意提起李念,更不愿意跟李今去提,李今问她,她只露出浅浅一笑:“李今,我跟你早就说开了,你不要再去找李念,他忘记你了。”

    这话刺中了李今的心思,李今一瞬间暴立起来:“不可能!”

    秦浓的助理拦住他。

    李今吼了一声,又收敛下来,唯唯诺诺道:“你让我见见他。”

    他的话将将出口,包厢门已经被人一脚跺开,三五个大汉一股脑冲进来,把李今按在桌子上。李今和秦浓都吃惊,一阵高跟靴子笃笃的响声,郑美容不慌不忙地走进来,向门上一靠:“小杆子,不在国外好好待着跑到南京来抖diǎo,谁他圌妈给你的胆子。”

    李今被人按着头,不免惊慌失措,倒插着眼睛去看秦浓,秦浓满心想笑,只能憋着,站起来说:“郑姐,你怎么来了。”

    郑美容看出她眼里的笑意,忽然窘起来,她是听说李今突然回国,秦浓的助理倒也机灵,先给她打了个电话——大概是怕李今发疯闹圌事,助理看浓姐和郑总最近走得近,自然近水楼台好求救。

    郑美容的小弟们下手不轻,李今被卡着脖子,满脸通红,又挣扎不得,咳嗽着说:“我不是来闹圌事,我把财产做了清算,想麻烦秦小姐帮我转交给我哥……我不是闹圌事。”

    他还算乖觉,连秦浓的大名也不敢直呼了。

    郑美容看他一眼,“算了,都松手。”

    李今被掀起来,丢在椅子上,半天没能喘过气。

    郑美容在他身边坐下,“回去吧,李念不缺你这点钱,”

    李今像只被吓住的狗,半天才回过神,他一言不发地起身,把一个信封放在桌上,转身走了。

    郑美容和秦浓谁也没有留他,更不去问他信封里是什么。

    不必再问。

    她俩沉默相对,背后的助理和小弟们也就一本正经都不说话,过了一会儿,秦浓噗哧一声笑出来:“你干嘛呀?弄这么大排场。”

    郑美容终于面红起来:“我怎么知道他突然又像个人了。”

    秦浓笑嘻嘻地在桌子下面踢她:“郑总,这算不算英雄救美呀?”

    郑美容只是摇手:“别了,你算美,就别把我算英雄了,简直活现眼。”

    秦浓嗲声责怪助理:“下次别这么大惊小怪,郑总忙着呢。”

    “不忙,该打的电话就要打。”郑美容叫服务员,“我也饿了,干脆吃个饭。”

    两人都把李今兄弟的事情抛在脑后,谈笑风生地吃起午餐。席上郑美容又说起女儿出国的事情,秦浓道:“什么时候让我见见。”

    “看看吧,”郑美容说,“看最近什么时候有时间。”

    而昕昕出国的日子,到底还是来了。

    两个单身女人,带着一个小丫头,在新街口吃了一顿便饭。

    昕昕十四岁了,正是青春活泼的少女时代。秦浓原以为郑美容的女儿,就算养得好也不会有多漂亮,谁知见了昕昕,身材高挑,杏眼桃腮,竟是个明眸皓齿的美人胚子,坐在她和郑美容中间,和她亲妈不像是母女,倒像是秦浓的小妹妹。

    秦浓给她切了一个鹅翅在盘子里:“真的,昕昕这个脸蛋,就是进圈子也不输给别人,长得一点也不像你,这是像谁?”

    “像我爸。”昕昕爽快,“他也就给我留下一个脸。”

    “个子像我,”郑美容说,“长得高,再长我怕她以后要有一米八。”

    秦浓不料她们母女一点也不避讳前夫,好像这个男人只是她们相逢的一个机缘,至于他的薄情和无耻,她们都不放在心上。

    她看看郑美容,又看看昕昕,温柔地笑了。

    昕昕真是可爱,郑美容把她教养得真好。她的仪态无懈可击,优美而不做作,显然是从小就受着千金小姐的教育,可没有千金小姐的脾气。秦浓望着昕昕,不禁羡慕起来,她和郑美容一样年纪,可她除了这张半老徐娘的脸,还有什么呢?还不如郑美容,有个这样伶俐美貌的女儿承欢膝下。

    昕昕咽了东西,问她:“秦阿姨,我真的够格做明星呀?”

    “怎么不行,”秦浓拧她的小圌脸,“我是大星星,你是小星星,你圌妈妈,母猩猩。”

    郑美容放下刀叉,嗔道:“当着小孩胡说什么呢。”

    昕昕快乐地笑起来:“秦阿姨,你和我妈妈一定很要好。”

    “为什么呀?”

    “一般人这样说,我早就打她了,”昕昕俏皮,“可是你跟我妈这么说,我觉得你们一定是关系好。”

    她转头去看郑美容:“妈,我要能认秦阿姨做干妈就好了。”

    郑美容还没说话,秦浓已经大喜过望,立刻摘下脖子上一串明晃晃的钻石项链,想了想,把两个粉钻的耳钉也摘下来,干脆连戒指也撸下来了——秦浓把一堆首饰向昕昕面前一推:“我的宝贝丫头,话说了可就收不回去了,干妈给你的见面礼。”

    昕昕眨着眼睛,只看着郑美容。

    郑美容不紧不慢地转着叉子:“给你就收着吧,又不值几个钱。”

    “钱算什么呀,这是我圌干妈圌的心意!”

    “好女儿,真会说话。”秦浓坐到昕昕身旁,把她揉在怀里,“你说你圌妈这么一个没情调的硬货色,怎么生出你这么好玩的女儿。”

    昕昕在她怀里东南西北地摇:“她没情调,可是我喜欢呀。”又说:“秦阿姨,我要走了,你多陪陪我妈妈,她一个人在国内挺无聊的。”

    真是童言无忌,秦浓和郑美容被她说中心里的鬼,互相望着,愧笑连连。

    昕昕在机场门口拥抱她们,又拉着秦浓的手说:“秦阿姨,我妈妈一个人在国内挺无聊的,她也没什么朋友,你多陪陪她好不好。”

    郑美容想说秦浓也忙,秦浓却截住她的话头,“天天都陪,乖囡,你放心吧,好好读书。”

    她们一直看着昕昕走进去,再也望不见。秦浓怅然道:“昕昕这么可爱,你也舍得打发她出国。”

    “早自立早成才,”郑美容笑道,“她比我强,以后会比我有出息。”

    秦浓不语,半晌方道,“要是我的女儿,说什么也不舍得送她走,一个人怎么熬。”

    郑美容执了她的手,窃窃道:“我要说我还有你,你笑不笑我?”

    两人怔了片刻,花枝乱颤地放声大笑,猎猎朔风里,却有暖意。

    没过几天,秦浓就大张旗鼓地搬家了。

    郑美容看她一个又一个大箱子,堆在自己家门口,只说:“来就来了,搬这么多东西干嘛?”

    “懂什么呀。”秦浓娇嗔,“你活得那么糙,跟我学着点儿,这一包,这一包,这一包,都是日用的。”

    郑美容被她气笑了:“我看看这么多东西用下去,你是不是真的永远不老!”

    再往后的日子,像所有故事一样,说也说不完,她们回首看去,又觉得不知从何说起。

    不是吗?女人的日子,年年像花,开了又谢。次次仰头在春风里,待人攀折,开过许多岁月,爱过、痛过、憔悴过,时时想着,这红尘中绮艳的一生,会否终是空梦一场?

    可岁月总有温柔手。哪怕东君不顾芳心愁,花朵们互相簇拥着,也开过一个又一个春秋,把华年开成灿烂的锦绣。

    她们还是那么忙碌,偶尔的闲下来的时候,她们不去别的地方,只在家里,你靠着我,我靠着你——还像十几二十的少女,互相牵着手,坐也要挤在一起。女人这点温存的念头,是什么时候也不会改的,是再怎么刚强也化不去的天性里的柔软。

    两人偎在一处,看故事,《金大班的最后一夜》。看白先勇写:四十岁的女人——连真正的男人都可以不要了!四十岁的女人,还求什么呢?

    是的,她们就快四十岁了,韶华逝去,芳容褪减,,男人于她们而言,已经不那么重要。旁人看来,也许她们会渐渐地什么也没有,金钱、权势、声名,这些浮华犹如当年的青春,只换得虚情假意的怜悯。但总有些东西是不随时光凋谢的。

    郑美容把秦浓的指尖放在自己的手心里,粗粝的、娇柔的,像女人内心的两面,坚强和柔软都永不磨灭。

    是的,她们四十岁了,世界也会如春光老去。

    可她们还有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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