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江湖罪人 (1)-《天涯洗剑录》
那一晚顾一舟被孟霁云掌力击晕,对随后发生的事皆未有知,此时看到孟去病与一老者相伴,更且闭目不醒,情知有异,见那老者混入座中,正与同坐之人招呼闲谈,一副随和健谈的模样,便想凑上前去,探个究竟,老者陡然抬头,瞥了他一眼,眼中凶光一露,看得顾一舟心头一惊,赶紧低头避让开去。
这时候宾客皆已落座,礼司高声喊道:“良辰吉时已到,新人礼拜天地。”鼓乐响起,鸣跑喧天,一众宾客一起看向大厅,只见中年妇人陪着钟麒走了出来,两个人俱都换上了新装,钟麒头上戴着乌纱帽,帽上簪花,身穿红色圆领常服,腰间束着一根玉带,看上去一表的人才,偏就是忍不住的眉开眼笑,伸脖子东张西望,众宾客看到,不免心中好笑,只是顾忌着中年妇人的脸面,没敢笑出声来。
这时节几个壮汉吆喝有声,抬着一顶八人的大轿从大门外走了进来,丝竹声起,大轿停在大厅外面,花娘撩开轿帘,搀扶着江莹莹走了出来,只见她身穿大红锦袍,凤冠霞帔,头上披下来红色盖头,看不清容貌,走起路来娉婷婀娜。钟麒弯下腰去,想要从盖头下面窥视她的面容,被中年妇人止住,他颇为不满,嚷道:“我想看新娘子。”宾客中有人笑道:“到了晚上,由你看个够。”众宾客一起大笑起来。顾一舟暗暗皱眉,四处张望,没有看到江南,心想:这女孩岂能善罢甘休,不知道要闹出什么动静来。
大厅里,钟麒和江莹莹并肩而立,男左女右,礼司喊道:“拜天。”两个人正要屈膝跪倒在红毡垫子上,山庄外面突然奔进来一个人,高声喊道:“大事不好了!”这个人喊的声音既大,又十分的惊恐,引得众人一起看了过去,就见这个人头戴瓜皮帽,身穿青布长衫,面容消瘦,留着短须,腋下还夹着个布幡,上面写着个“相”字,看样子是个相面的算命先生。
宾客多有认得此人,有人骂道:“你个死乌鸦,又来报什么丧?当心钟家大嫂把你的嘴撕烂。”原来这个人姓乌,算命占卜为业,偏喜报忧不报乐、报丧不报喜,故而得着个乌鸦的绰号,于本名倒是无人记得。乌鸦喘着粗气,手指山庄大门,隔了半晌,终于说出话来,喊道:“独孤后人来了!”
一听这话,众人都是心头一凛,没有一人说话,全场变得鸦雀无声。钟麒不明究竟,等得着急,喊道:“怎么不拜天地了?”中年妇人朝他一瞪眼,说道:“麒儿,别说话!”她虽是压低了声音,却甚是严厉,钟麒从未见过其母这般神情,吓得不敢作声。
江青峰定了定神,干笑一声,说道:“乌兄弟确定没有看错?”乌鸦愤愤地说道:“老子会拿这种事来开玩笑吗?正主转眼就到。”众宾客面面相觑,低声交头接耳。
江青峰勉强打起精神,说道:“既是来了,便也请人家喝上一杯喜酒就是。”他话音未落,山庄外面传进来一个女子的声音,咯咯笑道:“江老二的这杯酒肯定是要喝的,是不是喜酒可就不知道了。”一匹白马缓缓走了进来,马上坐着一个女子,身穿绿衫,头上戴着一个老大的斗笠,轻纱蒙面,只露出一双眼睛,眼波流转,目光从斗笠下射出来,朝场中众人面上一扫而过,看得每个人都是一颗心突突直跳,不由得低下头去。
绿衫女子说道:“江老二果然好大的面子,嫁女儿把内外八房的弟兄都给聚齐了。”江青峰皱了皱眉,说道:“内外八房的名头切莫再提。四海之内皆是朋友,尊驾既是来了,我看也不必互通姓名,敬请就座,多喝几杯,喝完小女的喜酒,各自散去,尊驾以为如何?”绿衫女子笑道:“你是怕独孤家的名头给你惹上麻烦吗?”
听到二人的对话,顾一舟恍然明白过来,原来这一群人的先人都是当年独孤行的手下,分内四房和外四房,取八卦的卦名为号。所谓内四房,乃乾坤震巽,皆是与独孤行起自川北的旧部,由钟、江、花、乌四人统领,而外四房者,乃坎离艮兑,则由独孤行席卷江南、中原所收服的武林高手所组,房主分别姓贺、郑、卫、田。独孤行遇袭自尽,偌大的势力烟消云散,留得这群属下虽是群龙无首,毕竟人多,如何处置,倒是让正派中人颇伤脑筋。若是依着光明教和青城、苗山等派的想法,便该斩草除根,一体消灭,幸亏少林、武当诸派连同丐帮、漕帮极力相争,才勒令八房子弟、属下退出武林帮派,各操他业,或务农、或经商、或行医、或占卜,年深日久,其中大半已然泯乎众人,不再为江湖祸害。
只是时日既是隔得久远,当年不许习武的禁令已然弛废,八房的后人互有往来,当中习练武功卓有所成者竟是不少,只不过这些人身上皆都负着先人的罪名,平日里大多隐姓埋名,不敢声张,这也就难怪顾一舟左思右想,想不起来。如今独孤后人重现江湖,这些内外八房的后人心中不免犹豫,有的心想:当年我家先祖虽是追随过你家先人,可未必我也要服从于你。又有那心思活络不甘寂寞的却不免要想:若是真像传言所说,独孤再现,血浪滔天,倒不如跟随左右,也好一洗这些年来受的屈辱。这些人心思各异,都一起把视线投向了江青峰。
江青峰略一沉吟,说道:“江某的先人曾经追随独孤老先生,无论什么是非成败、恩怨善恶,如今都已成往事,无须再提。今日江某嫁女,尊驾若是前来捧场,便请喝上一杯,若是另有所谋,便请返回吧。”绿衫女子哈哈大笑起来,说道:“江老二,我本是想来喝一杯喜酒,路上遇着一个人,却是喝不成了。”
江青峰一怔,问道:“什么人?”绿衫女子朝大门外招了招手,说道:“你进来吧。”大门外走进来一个少妇,衣衫简朴,神情拘谨,看到里面这许多人,似乎有些吃惊,赶忙低下头去,在她怀里抱着一个娃娃,未满周岁,正在酣睡。
绿衫女子对少妇说道:“你不要害怕,有我替你做主。你告诉大家,这孩子的爹是谁。”少妇怯生生抬头看了一眼众人,视线落在了钟麒的身上。绿衫女子见她并不言语,只是看着钟麒,便指着钟麒,问道:“孩子的爹是不是这个人?”少妇脸上飞过一抹红晕,点了点头,又赶紧低下头去。
绿衫女子拍手笑道:“江老二,你看到没有。你这个乘龙快婿早就和别人家姑娘私定终身,连儿子都有了。”此话一出,众人一片哗然,有识得钟麒痴迂的不免心想:这事太过蹊跷,谁家姑娘会看上钟麒呢?他心里这么想着,不由得看了一眼大红盖头遮面的江莹莹。就听那少妇说道:“奴家一向随父在关外行商。那一日遇到强人,打死了家父,更要将奴家抢去。幸亏这位公子出手相救,替奴家报了大仇。奴家感恩不尽,以身相许,这才……这才有了这个孩子。”她先是泪目涟涟,说到后面,又是满脸羞涩,看得众人个个是我见犹怜,断无怀疑。
钟麒摸了摸脑袋,问道:“你是说这个娃是我的儿子?”少妇点了点头。钟麒咧嘴笑道:“娘,我原来有个儿子。”他又满脸疑惑地问少妇,“可我怎么一点想不起来你是谁。”宾客中有人说道:“你睡完就忘了呗。”话刚出口,便被旁边的人捂住了嘴。又有人说道:“既是如此,便让钟麒与人家成亲嘛,娃都有了,否则成什么话。”绿衫女子笑道:“这位大哥说得有理,只是江老二这女儿可就嫁不出去了。”
中年妇人面色铁青,突然喝斥了一声,身形前跃,迎面一掌朝绿衫女子拍了过去。绿衫女子早有防备,用手一撑马背,身子往后飞去。只是她避得开,中年妇人变招更快,陡然之间手臂往前一伸,变掌为爪,一把扯下了她的斗笠。中年妇人突然出手,在场的宾客俱都吃了一惊,众人的脑中都闪过一个念头,料想她怎么会是独孤后人的对手,必要吃亏。哪料到她竟是一击得手,再看那绿衫女子没了斗笠,面纱扬起,露出一张惊慌的面孔。顾一舟一看,险些笑出声来,原来这女子竟是江南。
这时候,江青峰也看得清楚,顿时明白过来,这都是江南搞的鬼,扮成独孤后人虚张声势,又不知从哪里找来的少妇胡搅蛮缠,说不得连乌鸦也掺和其中,想到这里,他狠狠瞪了一眼乌鸦,飞身上前,一把拉住了江南,喝道:“你个死丫头,真是好大的胆子!还不向钟伯母、钟公子赔罪。”江南用力想要甩脱他的手,却是不能,犹自喊道:“你要逼我姐姐嫁给那个傻子,我就是不答应!”场上宾客俱都面面相觑,不知如何劝解,只听有人笑道:“这个女娃倒真是有趣。”众人循声看过去,原来正是那个黄脸的老者。
中年妇人森然说道:“青峰,你若是不想嫁女儿,只管明说,可用不着这样羞辱麒儿。”江青峰一跺脚,说道:“大嫂,我岂是言而无信之人。”他唤过来山庄的账房先生,说道:“把二小姐关进我的书房,不许她出来。”账房先生心中叫苦,心想:你家这位二小姐岂是区区一个书房能够关得住的?只是江青峰这样吩咐了,他只好带着几个随从,将江南带走。江南喊道:“你到底是不是我爹?”
江青峰装没听见,挥了挥手,等到账房先生将江南带走,他才招呼宾客重新落座,朝礼司一点头,说道:“快让他们拜天地吧。”礼司等钟麒和江莹莹重新站好,清清了嗓子,正要高喊一声,“一拜天”,山庄外面有人笑道:“这里好热闹,该是有什么好事吧?”另有一个声音冷哼了一声,说道:“独孤的余党偷偷聚在一起,能有什么好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