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江月年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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妇人并不认识陈主薄,且江遥治下严苛,从不准衙内吏役跟商户有私下往来,所以只当他是在冒名耍赖。
“主薄了不起了?主薄就可以白占我便宜?”妇人大声吆喝着,摊位前很快聚集了许多人。
陈主薄是文职,性情也内向,并不擅长跟这些粗野人打交道。他急得满头大汗,想走又走不开,急怒交加之下只好喊道:“你们快让开!咱们县令老爷在黄府被困了!眼下江小姐也去了黄府救老爷!我写了陈状去找黄老爷,你们快让开!”
原本陈主薄写完陈状是要去许州府的,结果一问才知道陈班头带着小姐去了黄府。这还了得,那黄府的小公子是个好色的,万一小姐吃了亏……
围观民众并不相信,有人大声道:“瞎说!咱们县令老爷怎么会被黄老爷困住,他们都是当官的。”
陈主薄无奈之下道:“香山寺的案子知道吗?咱们老爷想提黄小少爷问话,结果——”
这下民众信了。香山寺一案死三人重伤一人,这在澧城是少见的大案。街头巷尾一直在议论,那案子的苦主每日里都要去县衙问案情,哭一场。不少人见过他痛哭着从街巷里走过的样子。
卖烧饼的妇人松开陈主薄的手,转身拿了翻饼子的锅铲道:“咱们的青天大老爷,他说困就困了?咱们小姐痴傻,还跑去救自己亲爹。成!我白大花也去!”
一声招呼带动不少人。
黄老爷虽然势大,但毕竟身份是卸任归乡的前朝廷命官。江遥就不一样了,在任几年颇得了好声名。
“我丁大状也去!”一个汉子把酒壶挂回腰上,随手提起一把扫帚。
“哎你这人,那是我的扫帚!给我!我许观天也去!”
……
陈主薄眼眶潮湿身上似平添了不少力气。
这就是民意啊,这就是咱们澧城百姓对衙门、对县令老爷的敬重爱戴啊。这是多好的百姓啊。
他当先一步快步朝前:“那就赶紧的!今日若有什么事,咱们衙门担着了!”
“这是要打群架?”有不明原因的青年跟在后面:“打群架还有衙门买单?得了!我也去!”
陈主薄只当没有听见这句。
算了,特殊时期,管他是什么人,能来一个算一个。
一行人直奔黄府而去,刚转出商户所在的大街,便见前面有三辆马车缓缓行来,马车上立着青底白字的小旗,正是“黄”字。
“停下停下!”百姓们喊着拦住马车:“我们江大人呢?给我滚回去接江大人!”
黄府的车夫平日里嚣张惯了,哪见过这个,他支支吾吾指了指身后。
“你指什么指!”一个锅铲拍上来:“我们江大人呢?”
好在这时候马车的车帘被人掀开,江遥从里面走出来,他身后还跟着黄巨恃。
“老爷老爷,”陈主薄从后面挤过来:“大家是来接您回去的。”
黄巨恃目瞪口呆。
江遥倒还好,他笑着跟百姓里认识的商户打招呼。
“一点小事,劳动大家了。宋老板还要卖酒,胡老板的烩面要烂在锅里了,快回去,快回去吧。江某在这里多谢诸位了。”
百姓们松口气,嘿嘿笑着把举着的“凶器”背在身后。
“这就回这就回。”
“大人改日来我家吃饼子啊。”
“一定一定。”江遥应着。
还有青年莫名地挠挠头:“我滴天老爷啊,原来不是打群架。”
第二辆马车里坐着江琢,她掀开帘子看了看外面。当日得胜还朝,她骑在马上跟在父亲身后,也见过这样的场景。
——安国公辛苦啦,什么时候来吃我做的泡馍啊。
——你的泡馍算什么,我的凉皮才是一绝!
——岳将军,岳将军,收下这个肘子吧!
江琢放下车帘坐回车内,心中有浅浅的暖意泛起。
第三辆马车里挤着随江遥来此处的衙役们,他们有几个被打伤了,虽然黄老爷赔了钱,心里还是很不自在。如今见到百姓们如此,纷纷挤出车帘看那些百姓,车夫险些被他们挤下去。
看完以后衙役们又挤回马车,他们心里舒坦了不少。
“跟着咱老爷没错的。”一个道。
“就是,”另一个道:“老爷会为我们做主,百姓们也会。”
心中暖意融融。
马车继续向前而去,百姓们并不急着散开,都随侍在前后。
黄巨恃坐在车中叹了口气。
他想起当初自己致仕离京,送行的不过几名同僚,十几个同科。果然还是做地方官好啊,跟百姓们走得近。
话说今日自己也太没脸了。
那江琢答应这件事后军粮的事揭过不提,但自己因此可能要失去一个孙子。他也就那几个孙子,弄些钱还不是为了子孙吗?
想到这里叹一口气。
家丁已经赶去嵩山别院,要捉回藏在那里的孙子黄云庆。想要让他活命,只能等江遥审完,看看能不能动用自己在大理寺的关系了。
死刑需大理寺核准,无论如何,他要为孙子争出一条命。
江遥在颠簸的马车里想的是如何审案,如何把证据找齐,把案子定成死案。他又想起江琢说自己只是跟黄老爷讲了道理,黄老爷就同意道歉交人。
他心里百感交集。
自己的女儿一朝长大,处处让人觉得不可思议。虽然身为女儿,但未必就需成日绣花织造不出闺门。
江遥想着,或许这案子他可以带着江琢一起审理,也让她见见世面,却不知她愿不愿意。
在江府书房,江琢听了江遥试探地问了这个问题后,清淡的眉眼有了很多神采:“女儿正想看一看,是什么手段可以做到杀了人对方却像是自杀。”
看看吧,江琢心想,她若想进京撼动朝廷,破案不失为一个手段。而且她师父雷嘉教了她那么多,不用用怎么知道灵不灵。
担心女儿被吓到,江遥离家之前让江夫人在他的手巾里包了一团掺了白醋的盐巴。
“行不行啊?”江夫人看着屋子里被江琢的丫头抬回来的绣架,有些担忧。
江遥心里也有些打鼓,但他为了让夫人同意自己带女儿出去可没少费心,故而劝慰她道:“万一吓晕,我会立刻让她闻一闻的。”
所以当陈班头屁颠屁颠地给江琢解说当时林子里三人死亡的场景时,江遥连忙走近几步道:“琢儿,你要不要闻闻盐巴?”
江琢屈膝施礼:“女儿不需要这个。”
“就是,小姐胆子大着呢。”陈班头自从昨日随江琢去过黄府后就对江琢有了别样的敬意,此时跑前跑后,连比划带解说,把当日案发时的情形讲了。
当时马车倾斜,五十多岁的周氏被人击中头部晕倒在车厢里。香客发现后报官,等陈班头带着衙役们赶到,才在距离马车停放的地方有近半里的林子里,发现三具悬挂自缢的尸首。
“就在这棵树下。”陈班头指着一棵柳树道:“他们脚下倒着从马车上搬来的板凳。”
这一家是商户,马车宽阔,里面有跟车厢一体的连椅。小板凳是为了让丫头们坐的。
江琢跟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向那棵树,又蹲下细细看那泥土,抬头看向江遥道:“可是父亲大人,这下面泥土松软,却并没有被板凳腿按压的痕迹。”
人有百斤重,站在板凳上时肯定会压下几处痕迹。
江遥脸上露出赞赏的神情:“正是如此,琢儿很细心。”
江琢又走到树旁一处青草倒伏的地方:“这里像是有人躺过,且一人费力挣扎过。”
江遥脸上更是惊讶:“为父和陈班头细细查看两日,才发现这一处问题。没想到琢儿你一来就发现了。”
陈班头笑起来:“小姐要是男儿便好了,可考功名做个提刑官。”
又回到大路上,那里有一片被青草掩盖的血迹。江琢用匕首划开地面,看血迹下渗的深度。江遥弯下身子问:“琢儿要不要嗅一下盐巴?”
江琢摇头:“尸首在停尸房吗?父亲大人可不可以也准我去看看?”
停尸房?
江遥呆住。
自己女儿也太胆大了。
江琢轻抿嘴角等他同意。
停尸房算什么可怕的地方吗?那一年她随父打仗,中埋伏后来不及为死去的将士收尸便撤出包围圈。夜里是她独行百里,在月光下收走死亡将士身上一个个刻着名字的木牌。
那些木牌要辗转交给他们的家人,马革裹尸尚不能做到,只能用浸湿了鲜血的木牌聊以慰藉了。
夜风呜咽,寒鸦嘶鸣。
她不觉得有什么可怕的。
可怕的向来是人心。
罗仵作烧了小半个时辰艾草遮掩气味,才敢请江琢进去。
虽然知道他是好心,江遥还是斥责了他一句:“气味有时也是破案时的关键,既然让琢儿来,就不用顾着这些。”
“是是。”罗仵作忙低头。
虽然肩负破案要职,但其实仵作和坐婆在吏役里地位最低,甚至可以说是身份下贱,他们的子孙更是连科考都不准参与。罗仵作平日里不受众人待见,时常低着头,这让他看起来有点弓背。此时视线里只见一天青色的衣裙闪进停尸间,在门口水盆边站定。
罗仵作这才敢慢慢抬头去看,见江琢正在用皂角净手。这面容他是认得的,毕竟之前江小姐痴傻,时常在大人断案时拿着什么吃的就闯进来。此时她的神情很安静,那一双眸子更是亮得厉害,像汪着一池落花的春水。
果然是病好了。罗仵作想。
只见她洗得很仔细,洗完后用帕子擦净,再把宽阔的衣袖折起来,露出光洁的手腕。那腕子上也没有佩戴玉器金饰,只一串檀木珠子。
这是对死者的尊重,罗仵作觉得大人教得很好。
江琢洗完转身,对着罗仵作轻声问:“验出了什么,可以给我看看吗?”
声音清亮悦耳,一扫室内令人窒息的死气。罗仵作只觉得心神震荡一瞬,接着才回归灵位。
他正要引着江琢到尸床边,就见江遥连忙走几步道:“琢儿,你要不要嗅一下盐巴?”
还没等江琢开口,跟在江遥身后的陈班头就抢先答:“不需要不需要,大人您这一路也问了忒多回。”
江遥给他一个白眼,陈班头才赶紧噤声。
江琢仍然摇头说不用,然后她随着罗仵作站在尸床前。
这里停放着三具尸首,两女一男。掀开白布,脸皆惨白,尸斑在身体底部淤积。
罗仵作道:“小姐请看,一开始根据现场痕迹,大人便怀疑是人死了以后又被吊在树上,伪造成了自缢身亡的假象。但是卑职仔细看过,这三名死者嘴唇青黑、唇开露齿、喉骨断裂,且血气淤积于肚腹下侧形成尸斑,所以推定是自缢身亡无疑。这就跟现场的情形有所冲突,不知——”
罗仵作很清楚自己的身份,他只是翻检尸体找线索的,无论他怎么想,推定案子都需要交给上峰。他不能越权。
就是不明白县令大人为什么让小姐来看这个,难道要培养成女仵作不成?而小姐倒是真的来看,也是个胆大的。自己说的话她能听懂吗?毕竟是女孩子。
心里这么想着,就听到江琢道:“罗仵作查得细心,可有查看套头的绳索是活扣还是死扣、脚悬起离地多高、牙关是否紧咬、发现时舌头是否长出、双手是否虚握于胸前?”
罗仵作怔住。
这辨别是真自缢还是假自缢的细节,自己是跟着同为仵作的父亲学了好多年才粗浅懂得。没想到这江小姐一个大家闺秀,说话句句正在关窍。
江遥惊讶之下连连点头:自己女儿真是了不起,懂诗书是因为自己曾经读过,这懂验尸难道也是因为曾经坐在膝上听过案情?因为江琢痴傻又赖着他,他倒是时常一边抱着她一边跟吏员讨论案件细节。
站在门口的陈班头嘴咧起来,这仵作平日里没什么人搭理,如今可算找到愿意跟他切磋尸检的人了。
江琢淡然看着他们的反应,心里百般滋味。这些算什么,她的师父,可是做过大理寺少卿,掌天下刑案核审的雷嘉啊。天下没有他破不了的案子,没有他误判的鉴定。
不知道师父怎么样了,知不知道她死了。如果知道,会不会喝酒喝得更厉害了。
片刻跑神后,江琢听到罗仵作把自己问的一一答了。就算带上这些细节,仍然只可推定自缢。当然自缢也分是自己爬上去的还是被迫两种。
“身上可有别的伤吗?”江琢问道。
罗仵作答:“卑职已经查看过车夫,头上有血口,那案发现场的血便是由此而来。王氏和丫头是女人,卑职不能动,得让坐婆来看。”
“坐婆何在?”江遥问。
罗仵作躬身:“坐婆病重,说是起不来床了。”
什么起不来床,大家都知道坐婆是专验女尸的,这次一下有两个,且死相恐怖,那老婆子必定吓得不敢来了。
“无妨,”江琢道:“请诸位背过身去,奴家来看看吧。”
罗仵作惊讶之下看向江遥,见江遥犹豫片刻后点头背转过身,陈班头已经对江琢唯命是从,也扭过头去。
小庑房内响起悉悉索索的脱衣服声,然后他们听到江琢“嗯?”了一声。接着又是布料摩擦的声音,然后江琢道一声:“得罪了。”
似过了许久,众人听到江琢道:“咦?”
这些声音让大家莫名更添紧张,原本觉得自己什么都不怕的陈班头也有些忐忑。接着他听到江琢道:“这个王氏,她肚子里有个孩子,不,应该说是死婴。”
乍一听到这个发现,江遥和罗仵作都惊了一下,然后室内响起陈班头大喊的声音。
“大人大人,”他扶着门框像是要倒下:“让卑职嗅嗅你的盐巴,卑职,卑职要晕过去了。”
惊堂木拍响,衙役们立在大堂两侧,手持水火棍剧烈击打地面,发出“威——武——”的声音震慑凶徒。
堂下跪着痛哭的苦主孙多祥,他二十四五岁,留着八字胡,身上穿着丝制的立领半臂袍服,正是商户的寻常打扮。而一旁站着的是黄云庆,他不到二十岁,衣衫华丽,头上还簪着一朵茶花。因为昨日被黄巨恃送来后就投进了牢房,此时茶花枯萎,看起来颇有些好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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