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江月年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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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琢轻轻点头:“郑大人见微知著,其实不用奴家帮忙分析,您已经自己说了啊。通判被毒杀是在衙门,谁会知道他夜里吃什么东西入眠?而知府从衙门径直去往香月楼,也必然是有人给他报讯说那里的唱曲姑娘愿意给出情报,条件是知府亲自临门。而后来的员外郎,直奔洛阳府是因为查出了些案情,知道他行踪的,难道不也是公门中人?”
“本官也这么考虑过,”郑君玥神情阴沉:“可那通判原本就判错了案子——”他忽然前迈一步抚掌道:“这后面有两拨人!”
是的,这后面有两拨人。
一拨人不愿意让汴州府查到洛阳节度使,所以派付山斗杀了罗有金和员外郎。
一拨人却想把案子闹大引来朝廷中人查出洛阳,所以杀了知府和通判。
而这汴州府内最少有一个内奸出卖消息,不然对方不可能屡屡得手。
可是,内奸会是谁呢?
“拿衙门公人名册过来,特别是轮值名册。”郑君玥冲到门口大声道。
很快便有吏役送来名册,差官说几位参军大人到了,询问是否要一起讨论案情。郑君玥摆摆手道:“除非有本钦差的命令,任何人不准靠近抱厦一步。”
“是!”那差官应声,忙让护卫们把抱厦围了。
对比通判和知府死亡那日的名册,共有三十多人重合。再对比知府和员外郎死亡前的名册,便只剩下十多人了。江琢逐一把这些名字一一看过,然后问郑君玥道:“若节度使孟长寂被官员查出问题,朝中有谁受益?”
郑君玥一笑:“受益的便多了。节度使会被撤换,河南道是富庶之地,很多人便可以争一争。这随便一争,便是万两的雪花银。”
朝廷这些年已经如此昏暗了吗?
江琢冷笑道:“那么奴家只好换一个问法,若孟长寂被查出问题,朝中是谁的利益受损?”
孟长寂的姑母乃当今皇后,皇后嫡子乃当今太子,自然是太子一方利益受损。
谁巴不得太子利益受损呢?
自然是跟他抢夺皇位,收买门客勾结权臣,风头正劲的三皇子。
“是三皇子啊,”郑君玥意味深长地轻哼一声:“江小姐可看出什么了吗?”
江琢指向一个名字:“司户参军康都,是三皇子的人。”
“是吗?”郑君玥有些犹疑,她一个十几岁从小长在澧城的小姑娘,怎么会认识三皇子,怎么会知道康都呢?
虽然第一次进汴州府衙时,四位参军都上前一一拜见,但是也只能说是认识了。他这个钦差半年都没有探出对方底细,这小姑娘是胡乱猜的吧。
江琢看着康都的名字,神情沉沉。
——芽儿你能不能从树上下来?我给你带了礼物。
岳芽兜着熟透了的柿子从树上跳下去,有些不耐烦:“三皇子你莫要来了,我赶着给萱哥送柿子吃呢。”
“给你。”
三皇子把一串珠子塞过来,火红的玛瑙被雕刻成柿子的模样,细细的串绳上用翡翠做了细小的叶子,颇为喜人。
“你哪里来的?”岳芽高兴地把珠串举起来看了看,又塞回去:“母亲不准我随便收礼物。”
“收了!本王知道你喜欢柿子,特意让康都给寻的。他家在义阳,那里的翡翠多了去了。”
三皇子身后跟着一个躬身哈腰的青年,跟着道:“郡主如果喜欢,下官让采玉官再多做些好的。”
后来她到底没有收了那珠串。她穿女装较少,对金银翡翠那些也只是喜欢,并没有执念。
所以这个康都,的确是为三皇子做事的。
郑君玥在屋内神情怔怔。
原本以为会得罪了节度使继而得罪到太子,结果如今连三皇子也得罪上了。
他郑君玥可只有一颗脑袋,且是一颗留恋烟火气息的脑袋。
不想名垂千古,更对权倾朝野没兴趣。
白天能吃好吃的,夜里能搂着娘子,便此生足矣。
该相信江琢吗?
他停下步子去看江琢。小姑娘正认真翻看名册,神情安然,似乎不怕得罪太子,更不怕三皇子。
她的骨气是从哪里来的啊?
是因为自己父亲两袖清风所以也不畏权势吗?
她一个女孩子尚且不怕——郑君玥忽然觉得自己有了些勇气。
“罢了!”他的手重重拍在案上:“无论成败,总算可以回家了。”
审完案子要把案卷送去京都,无论陛下是责罚还是赏赐,都可以回去。
回去啊,半年没有回去了。
夫人给做的鞋子都快穿破了。
“来人!”郑君玥把茶盏重重掷在地上,对冲进来的吏役道:“汝等手持本官尚方宝剑,去抄查司户参军康都府邸!”
康都原本便在衙内,被捉来时一脸怔怔大呼冤枉。郑君玥只是微笑着看他,并不言语。没多久,查抄的吏役回来,带回书信若干。郑君玥看了,那书信中不光有康都和三皇子的,甚至还有他跟付山斗的。
郑君玥把信笺递给江琢,江琢看了道:“好一出自导自演的好戏,原来付山斗竟是三皇子的人。”
原来无论是杀罗有金还是知府,甚至是别的官员,到最后都是为了跟节度使府扯上关系。
郑君玥又命吏役去捉拿付山斗。
衙役领命而去,不过他们刚出汴州府门,便见地上躺着一个人。
此人被五花大绑,身边站着一个身佩长刀的兵将。
那人躬身道:“不劳烦钦差大人出动兵马,节度使大人差卑职把这不尊律法滥杀无辜之人送上。”
地上的人哼叫着,显然是疼痛异常。
正是付山斗。
付山斗何止是不遵律法,他还跟康都一起导演了五起凶案,就为了引起朝廷的注意后栽赃给河南道节度使府。
杀害朝廷命官是死罪,一次杀这么多,便是抄家灭门也不为过了。
付山斗毕竟行伍出身,尚有几分骨气。倒是那康都经不起刑具,通红的烙铁还没有挨住身子,便浑身颤抖全招了。
“所以,那田大果然贩茶给节度使府。”郑君玥问。
“是,”康都身上散发着尿馊味,他颤抖着道:“那日下官去节度使府找付山斗,田大走错屋子偷听到我们的话,不得不除。”
“你们当时在密谋什么?”
康都吞吞吐吐,直到看见烙铁离自己更近几分,才道:“密谋拔除节度使府。”
所以去年中秋节前,他们便在为此事筹划。而田大的出现刚好让他们找到契机。
“可你们已经引导员外郎去往洛阳,为何还在半路上把他杀掉?”郑君玥若有所思道。
康都别过脸去。
江琢看着他冷冷笑了:“因为不够啊,这些还不够皇帝雷霆震怒。他们最终的目的是让钦差也死,且死前已经怀疑到洛阳节度使府。”
刺杀钦差,等同谋逆。
所以才有街市惊马。
按照皇帝疑罪从有的性子,先是死了一个给节度使府送茶的茶商,接下来凡是审到这个案子的人都死了。死无对证然而节度使府是最大的嫌疑。若是钦差也死了,那少不了要诏令孟长寂进京。
至于进京后会如何,便不在他们的推测范围了。
继而审问付山斗。
他果然是跛足,跟江琢勘察现场时的分析一样。
郑君玥把所查所知噼里啪啦讲出来,没想到付山斗却大笑:“钦差大人莫以为会改变什么?就算他孟长寂躲过去初一,也躲不过十五。太子马上就要被废,他倒了后台,爹又快病死了,还能怎样?”
“太子被废?”郑君玥的手抓握扶手,指关节尽皆发白。
这半年来,先是战功赫赫的安国公被判谋逆问斩,紧接着又是一向中庸谨慎的太子被废?
付山斗自顾笑着,并不理睬他。
江琢把一件件刑具收回进铁筐,每丢下一件,便“哐当”响上一声。付山斗的视线看向她,神情中的忌惮越来越深。
讯问室只能听到一声又一声清脆的敲击,这声音让人毛骨悚然却又忍不住去看。
过了许久刑具丢尽,江琢才开口淡淡道:“那日奴家杀马,曾对马儿说会为它复仇。今日你可以不交代不写供状,但案子会判,你也会死。不用期待谁会来救你。”
付山斗脸色发白终于濒临崩溃:“我不会死的!会有人救我!你一个小小县令之女,怎么知道会如何?”
“盼着三皇子吗?”江琢缓缓走近他几步,唇角轻抿笑了:“真不知道他如何哄骗的你,他那样的人,只会踩在你的尸骨上笑罢了。”
室内静默片刻。
一直坐在桌前沉思的郑君玥突然站起来:“不用审了,也不必再问,本钦差持尚方宝剑,提调河南道一切军政要务。如今断判分明,顷刻问斩便是。”
他说完一拂衣袖,便在左右护卫之下阔步而去。
付山斗大惊,叫道:“不!我要进京!本将有进京申诉之权!”
已经走出讯问室两步的郑君玥突然转过头来,他视线是从未有过的阴冷,淡淡道:“不,你没有。”
如果想要他们死得快些不再有任何变数,只能先斩后奏。
无论讯问的结果如何,汴州百姓能看到的榜文上,是说汴州府司户参军康都勾结节度使府都尉付山斗,因口角而杀茶商田大,又为隐瞒案情,连杀四人。钦差郑御史明察秋毫已问清案情,为明正典刑将于三月初九,斩杀二人于菜市口。其余相关人等,或下狱或流放充军。望我朝子民谨遵律法,以此为戒。
百姓们围着布告栏拍手称快,甚至有人相约要去看杀头。横在汴州城上空半年的凶杀案阴霾尘埃落定,一切似乎都得到平息。
而需要六百里快马加急送去京都的奏报,郑君玥却写了一个晚上。
第二日江琢敲开门走进他寻常查阅公文的抱厦时,见满地散落着写了一半或者仅有几行的奏折。
江琢捡起一张来看,上书:“臣郑珠万死以报,自臣奉圣命至汴州以来已有数月,现查得三皇子……”写到这里是浓黑的墨点。
郑珠,是了,玥乃上古传说中五色凤凰献给圣君的神珠。郑珠,字君玥。
江琢又捡起一张纸,上书:“臣郑珠查得汴州府司户参军康都藐视王法君威,为效命于三皇子……”写到这里是浓黑的墨点。
江琢一张张拿起来看,只要是写到了三皇子,便是浓黑的墨点,那张纸便废了。
郑君玥抚着胸口脸颊发红,那是熬了一夜气血虚浮的面相。江琢捡了几张纸放在案上,顺便也把带来的食屉放上。
“是什么?”郑君玥眼圈乌青抬起头,忽然因闻到了味道惊喜地去掀屉笼的盖子。
“羊肉汤?”
等他看到羊汤旁还有一块白色面饼子,更是意外。
“汴州风味羊肉泡馍,郑大人有请了。”江琢狡黠一笑:“奴家亲自指点厨房做的。”
郑君玥大声笑起来,接着大大咧咧坐下,把案上文书扫至一边,用帕子认真净手,立刻开始掰那饼子。
“不错,硬实!”他赞道。
江琢把地上的废纸一张张捡起来,丢进碳盆里燃尽。
“很难吗?”她问。
“难,”郑君玥沿着碗边吸一口温热的羊汤,颇满足地抬头道:“无论怎么写,都像是在打陛下的脸。”
“那便不写,”江琢说着站在窗前凝神,晨光在她光洁的额头勾勒出好看的曲线,她淡淡道:“不要提起三皇子。”
可这一切都是他在暗处谋划的啊。
就连郑君玥来到河南道,都是三皇子的人踢了一脚促成的。更可以说,三皇子也没想让郑君玥活着。
“大人以为只你一人会上奏折吗?皇帝的暗卫千千万,你审案的过程,你夜里起夜几次,你跟谁说过什么话,甚至是你每天大笑几次落泪几次,都会被暗卫事无巨细写下呈报给陛下。那些私折甚至不需要经中书令,直接便能到达皇帝案头。”
郑君玥掰饼的手停下来。
他懂了。
江琢又道:“仅凭康都那些密信,并不足以定三皇子的罪。信可以是代写,也可能是诬陷,三皇子和他母妃在御前哭上几回,便都可能一笔揭过。”
“是了,”郑君玥叹了口气:“可是还有太子。”
江琢做了个嘘声的手势,低声道:“既然付山斗成竹在胸说出来,想必太子的事已成定局,不是大人能管的了。”
是这个道理。
“本官知道该如何奏报了。”他神情里带着些不快,那是对时局的担忧。说完这句他又想起了什么道:“本官已去信给江县令,恳请他同意本官带你回京都复命,却不知你肯不肯。”
去京都啊。
她的仇人都在京都。
江琢点头,清亮的眼眸中有点点冷色沉寂。
江琢的行装很简单,是可以即刻启程的。然而郑君玥却又似不着急了,京都的夫人、孩子、吃食,都似乎不那么急迫想见。
三月初九斩了康都和付山斗。江琢觉得事情算是妥当了吧,可郑君玥说再等等。
三月初十汴州府衙一干臣属设宴践行,郑君玥吃得东倒西歪心满意足。江琢觉得第二日该走了吧,可他仍旧说要等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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