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江月年年》
第(2/3)页
这辆马车是江琢离开澧城时江遥特地给她的,江家简朴,马车做得结实轻便。不像他们公侯之家,做得富丽堂皇像是要把宫殿背在身上拿出去炫耀。
想起如今江夫人想出门便只能租用马车,孟长寂送的可以转送给江家。江琢道:“好。”
孟长寂呆怔一瞬。
虽然他是诚心想送,但是遇到这种情形,不都会推辞一下吗?
她果然是个贪财的女贼。
马车轻微颠簸着向前驶去,孟长寂缓了缓道:“此事说来话长,事关先太子被废,还请江小姐保密。”
江琢点头。
回京都的路上,郑君玥曾说太子被废是因为替安国公府说话,又偷偷救出人犯。但江琢觉得肯定不只这样。
太子者,为嫡为长,东宫之主,又是经过册立的储君。怎么这么容易便被废黜?
一定是发生了什么皇帝绝不能容忍的事。
果然,孟长寂道:“之前太子因为跟皇帝政见不合,多有龃龉,而后他——”
“他如何?”江琢凝神道。
孟长寂看了看她。鹅蛋脸小鼻子,一双眼睛神采飞扬中带着狡黠,有些神秘莫测。可她到底是十四五岁的姑娘家。跟她说那些合适吗?
罢了,她除了是姑娘家,还是个飞贼,还是个仵作呢。
“半个多月前,太子惑乱宫闱,强暴了鹤辰宫的才人刘氏。刘氏节烈,饮毒酒自尽。”
原来是这样。
可在江琢印象中,太子的品行一直很好。而且就连郑君玥都说,他肖母,性格柔弱宽厚。虽然作为储君缺了些杀伐决断和恢弘大气,但父亲也提过,说这样也好,未来必勤政爱民,不会横生战乱。
这样的人,竟然不尊三纲五常行如此悖逆人伦之事?
孟长寂道:“这件事因为有损皇家颜面,是暗地里惩办的。但皇后殿下说了,她不信自己儿子会如此。可刘氏遗嘱在那里,又已经饮毒酒自尽,便使得太子百口莫辩。”
就算刘氏身份低微是个才人,皇帝也绝对不允许这种事情发生。
“太子如何辩解的?”江琢抬头问。
她淡然的神情让孟长寂在心里叹服,果然是个厚脸皮的。
他缓缓道:“太子承认了。”
马车中静默一瞬。
既然已经认下了这罪,又已经遵从旨意被贬黜出京,再去查还有意思吗?
孟长寂神情沉沉,掀起车帘看了一眼外面。马车正走在朱雀大街上,不时有车马交错而过,又有货郎推车叫卖,倒是一副热闹祥和的场景。
可这场景之下,孟长寂一眼便看出街角蹲在破碗边的乞丐是个暗探,从高高的风月楼里弯下身子摘桃花的女子是敌国奸细,而那个身高像是个孩子,正举着糖人看向他们马车的,是个长不高的侏儒。
暗潮汹涌之下,有些事情还是搞明白的好。
他低声道:“皇后殿下的意思是,太子出事之前,她留意到宗肃亲王府跟东宫多有走动。而刘氏死后,三皇子为太子求情,不惜跪在太极宫外整三日。”
江琢明白了。
虽然先太子倒台,皇后母家势力却仍然不容忽视。皇后这是在考虑要不要照拂三皇子。
按江琢的私心,当然不希望皇后站队到三皇子那边。
但是一旦她同意查,便不能辱没了师父当年的教诲。
初夏炙热的风灌入马车,在江琢发髻间停留一瞬而去,像是一种抚摸和劝慰。莫名的,江琢似看到她的萱哥在眼前。
萱哥会如何做呢?
萱哥那样怀瑾握瑜蕙心纨质的人。他会因为信任太子,便帮这个忙的。
“好,”江琢看着孟长寂道:“我接下,但不白接。”
孟长寂放下心来:“你要什么?”
“一千两。”她看着孟长寂笑道。
就知道这是个爱占便宜的女贼。
“便宜点。”
“五千两。”江琢说完对车夫喊道:“停车!公事说完,孟大人可以下车了。”
因为马车迅速刹住,孟长寂几乎从矮小的板凳上掉下去,他慌张道:“怎么涨这么快?”
墨香已经掀开帘子,江琢催促他道:“外面日光毒辣,小心把我丫头晒黑了。孟大人这便走吧。”
看看她那一脸嫌弃自己的样子。
孟长寂吹胡子瞪眼。
“那价钱?”
“一万两。”江琢清声道。
孟长寂赶紧从马车上跳下去,一溜烟地跑掉了。
烈阳之下风带凄。
那处陵墓就在眼前。
三皇子李承恪从马上跳下,摸了摸腰中的宝剑,低声道:“走,咱们去杀一个人。”
当初刘氏暴毙,因为是被玷污且自杀,不能入妃陵。皇后是吃斋念佛的,为了给陈王赎罪,说用自己的私库给刘氏修陵造墓,且用冰棺成殓。
其实李承恪知道,她就是为了保存刘氏尸身,奢望有待一日为太子翻案。这真是不到乌江心不死啊。太子那个局他做了三年,甚至为了废黜太子更是拔除了安国公府。
如此筹谋,怎么会给人留下把柄呢?
皇后也太看得起那江小姐。
懂勘验尸身又如何?
他的智谋天下无双,除非这女子是神仙。
不过就算是神仙也晚了,今日他先杀了江琢,再把这看起来碍眼的陵墓一把火点了。
半年来三皇子觉得自己一直很烦躁,烦得想让刀口舔血。
把马匹拴好,他往那处陵墓走去。
墓中点了灯火,又用夜明珠反射光线,使得冰棺四周亮如白昼。
江琢独自一人站在空寂的墓室中。
原本孟长寂要跟着来,被她拒绝了。她不觉得有什么可怕,师父说过,验尸不是惊扰,是为澄清。若有冤魂,也会帮助她的。
刘氏就躺在里面。她被人细细擦洗装扮过,厚重的铅粉和胭脂盖住了脸上因饮毒致死显现的青斑。如今俯身看去,她的容貌被保存得很好。
看守陵墓的是皇后的人,他们帮忙把冰棺盖挪开便快速离去,似乎怕有什么东西会跟着,到墓门处时,还使劲跺了几下脚。这是民间防止怨灵附身的法子,没想到守陵之人也信。
江琢洗干净手戴上细羊皮手套,先验看她的五官。
眼底淤血舌根发黑,拨开头发可以见到头顶隐有乌紫,的确是中毒而死。周身僵硬,并没有被虐打的痕迹。
江琢把周氏宽阔的衣袖往上翻折,仔细看她的手臂。
在她胳膊肘部,有一处不易被发现的尸斑。那斑点比寻常因为血液下沉引起的尸斑要颜色重些,也更不均匀。从胳膊往上,在靠近臂弯处有块两寸许的淤青。如今这青色已经发黑,隐隐有溃烂之相。
这种伤痕一般是死前很短时间形成的,死后不会被验看出来,必须等血液沉降后才能显现。
江琢绕过冰棺走到对面查看她另外一条胳膊。这胳膊的大块淤青在小臂上,且更黑一点。
右边胳膊伤痕浅而大,左边胳膊伤痕深又小。
是什么,能让人死后皮肤肌理有这样的颜色呢。
江琢在心里打了个鼓。
她站在冰棺前看着自己的胳膊暗自揣测,又轻轻在空中比划几下。师父说过,要设身处地,要根据尸体的情形还原当初的场景。
对了!
江琢忽然如醍醐灌顶般上前一步,用牛角板拨开刘氏的嘴,又把它支在刘氏口腔中,然后迅速跑开拿来烛火照进去。
在刘氏口腔深处咽喉处,有一个铜钱大小溃烂的伤痕。
那是鹤嘴壶灌药时猛然插入的伤痕。
所以而胳膊上的痕迹,是她被人用左臂控制在怀里,右手提起毒药壶灌进去时留下的。
刘氏不是自杀。
她是被人逼着喝了毒药。
江琢觉得一股冷气从脚底冒出来,刘氏的脸庞突然似乎狰狞几分。她被惊得退后一步,这个时候,听到了兵刃破空而来的声音。
右手拔出短剑,左手仍擎着蜡烛挡住这一击,江琢只觉得肩背酸痛,那长剑被她格挡着对方的胳膊停在半空。
江琢手里的蜡烛掉下去,她看到了那柄剑的模样。
那是她的晓山。
——“第一次随父亲出征,二哥没什么好送的,亲自给你设计了这把剑。你试试喜欢吗?”
——“轻而灵便,开了双刃,有破甲之利!萱哥你真是太好了,不像臭大哥,送我个丑死了的护心镜。”她勾着萱哥的脖子撒娇,继而挽了个剑花把它收在鞘中。
——“芽儿可以给它赐名。”萱哥的眼中有满满的笑意。
——“这把就叫晓山,这样子萱哥教我的那首词便补全了意境。”
这是她的晓山,是萱哥送的晓山。她死时不能带着这剑进入冥府,如今是——
江琢把目光从剑上挪开,在这电光火石的一瞬间,看到了三皇子李承恪的脸。
是孟长寂打的吧,这张脸伤得不轻。不再是常常温文尔雅谦卑有礼的模样,也不再是意气盎然风流少年的模样。这模样里带着戾气和烦躁,更带着不相信她能挡住这背后一击的神情。
江琢的短剑已经出鞘,斜斜朝他胸口划过。
李承恪,这恐怕是她最恨的人之一。
若今日把他杀死在墓中,那些他的同党,她便可以大发慈悲稍微放过几个。
他带了下属吗?会被人查到是自己杀了他吗?
不管了!她要杀了他。
剑势行云流水间又裹挟着千军万马之力,朝着李承恪一斩!二斩!三斩!李承恪挡一挡二挡三退后一步再退一步。他完全只是招架不再反击,他停下来跟江琢相对,两把剑击在一起,两个人凝立不动。
“你是谁?”他盯着她的眼睛道。
眸子里的震惊和慌乱席卷了他整张脸,让李承恪犹如泼了油彩的脸上浮现出动情之色。
“你是谁?”他又问道。
江琢在心中冷笑。
她如今披着这幅皮囊,用剑时又彻底改变了岳氏剑法的精要,她不信他能认出自己。
认出江琢身体里,怒火燃烧的岳芽。
“你说我是谁?”江琢冷冷道:“阁下不知道我是谁,便挥剑从身后偷袭,如此作为,便是卑鄙无耻之徒也不能及。”
李承恪的神情这时才渐渐平复,他看着江琢,眼神一点点冷了下去,凉声道:“你不是她。”
“你不是,”他又道:“她总是自在笑着的,从不会有这种奚落和冰凉的神情。”
他们的剑仍然隐隐对抗,李承恪似乎疯了,继续喃喃:“你不是,可你既然不是,为什么会让我想起她?”他说着用力拨开她的短剑,晓山被他在身后平举,无招无式间直直刺来。
那么快的速度里,江琢竟然看到他眼眶中的泪水。
他们以前不是没有切磋过。
岳芽的剑法是岳氏剑法,而李承恪的剑法师从号称天下第一的禁军统领。岳芽自小练习,身体肌理反应敏捷,若偶有胜出,都是得了反应快和姿态灵巧的便宜。可如今江琢这具身子,虽然被她刻意多加练习,却终是不及自己以前。所以三两招后,江琢落了下风。
一个人若处于弱势,便来不及筹谋而容易暴露真相。
所以在格挡后好不容易找到李承恪剑法里的疏漏,她为求胜出使出了岳氏剑法。漫天的剑意里,云山短剑自斜楞处朝着李承恪的脖颈刺去。这一刺她有四成把握,李承恪或许会用晓山刺向她的胸口,晓山更长,她在得手前可能已经中剑。但是就算中剑,也是跟李承恪同归于尽的结局。
同归于尽也好,这是她最大的敌人之一。
可李承恪并没有用剑格挡,他惊怔在原地,双眼瞪大似乎失去了力气。
他认出来了,这是岳芽的剑意,这是岳芽的招式。
这一瞬间很静,却又很长。锋利的短剑眼看要割断李承恪的喉咙,忽然有个声音急切地喊道:“住手!”
第(2/3)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