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江月年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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朝中大臣噤若寒蝉,似乎担心稍微晃动身子,便会被皇帝提溜出来问问这事爱卿怎么看。
只有京兆府尹邓泰,也不管皇帝眉头皱得有多深,便口若悬河把四月十四日曲江池内游船倾覆一案的细枝末节和盘托出。末了,他重重叩首道:“求陛下恩准下官前往宗肃亲王府捉拿管家朱保车,严加审问。”
邓泰说完这句便垂头等待皇帝答复。
似过了许久,众人听到皇帝有些倦怠的声音道:“郑卿何在?”
这是问当日倾覆游船的苦主郑君玥了。
有几个大臣不由得幸灾乐祸。这郑君玥惯会推诿扯皮,虽身负御史要职,一年也不见他伸头出来说什么。如今倒好,跟三皇子一案起了关联,看他还如何躲避。
便见郑君玥从人群中出,老老实实跪地叩首。
皇帝抬手道:“那日是你的游船?”
“回陛下,”郑君玥沉声道:“那船是内人的陪嫁。”
内人……
皇帝的眼睛转了转,他想起来了,这郑御史的内人是安和县主,他还是个皇亲呢。
既然他主动提起,不问候一下似乎便不太妥当。
“唔,”皇帝沉吟着道:“安和县主可有大碍?”
郑君玥的脸上浮现悲伤之色:“承蒙陛下垂问,下官内人感染风寒,已多日发热昏睡。”
皇帝脸上添了一丝忧色。
原本即便是儿子看哪个大臣不顺眼,私底下轻微惩治也没什么。但是如今牵扯到了皇亲,便不得不跟宗室交代一下。
看来这顿板子是要吃的。
“肃王!”想到此处他抓起案上镇纸砸向李承恪,厉声道:“你有何话可说?”
“又未去上早朝?”偏厅的珠帘轻声响动,便见孟长寂一身骑马劲装抬步而来。他额头尚有汗水,显然是清晨刚出去跑了一圈。岳萱正用早饭,忍不住问他道。
“去干嘛?”他大咧咧坐在饭桌前,侍立的婢女连忙为他呈箸添饭。孟长寂就着碗喝一口馎饦汤,瞧见岳萱面前的白瓷盏里炖着一整根野山参红枣枸杞茶,他微微蹙眉。
“山参怎么这么小了?”
伺候着的婢女连忙跪地道:“回禀少爷,昨日江小姐临走时,吴管家做主把厨房里的野山参挑拣了大些的十几根,交给她的丫头带走了。”
孟长寂一口饭差点喷出,岳萱却哑然失笑。
“你还笑!”他接过热帕子擦拭着嘴角,愤愤道:“白吃白住三天,还寻解药救她,临走了半个铜板不给也便罢了,还打包吃食带走?那参,一根就五十几两银子呢!”
说着把碗顿在桌案上:“这是糟蹋年景!吴北是吧,仗着父亲大人信任,如今也是无法无天了!”
虽这么责怪吴北,却并不惩罚,甚至也不喊来斥责一句。
岳萱笑着摇头,继而道:“这倒真像芽儿的徒弟,从来不懂得扭捏羞赧,总自自在在的。”
提起芽儿,孟长寂也便收起了气恼。他抬起筷子夹一口清拌笋丝,缓慢咀嚼咽下,才开口叹息道:“是啊,还有我那马车,说要就要了。”
岳萱刚止住的笑又浮现在嘴角。
这样挺好。
孟长寂看着他也是一笑。
似乎从那小女贼出现以后,岳萱的笑便多了许多。
“小草,”想到这里他转移开话题:“你知道我为什么不愿意去上朝,因为小爷我不愿意去看啊,看邓泰那个直脑筋,如何被李承恪放在手心里捉弄。”
而就算他去,也改变不了什么。
“无妨,”岳萱转头看了看外面的天色:“吃一点小亏,府尹大人以后会更加谨慎。”
朝堂之上,三皇子李承恪跪倒在地。
“回禀陛下,儿臣有错。”他言辞诚恳肃然道:“儿臣虽然并未指使府内管家行凶,但既然管家从属王府,儿臣便理应同罪。”
朝中大臣微微侧目。
有人在心中频频点头,看看,肃王殿下并不恼怒自己被人无辜指责,反而说要同罪。
有人心中窃喜。你瞧,凭你邓泰怎么说,肃王这么一句,皇帝立刻不太恼了。
跪地的郑君玥心中却打着小鼓。
总觉得似乎哪里不太对呢,今日早朝应该抱病告假。再偷摸瞧向前面,发现节度使孟长寂不在。
对了,听说他就是抱病告假。
邓泰依旧凛然而立,等着听李承恪怎么解释。
便见李承恪重重叩头道:“父皇,儿臣想请父皇恩准,针对游船倾覆一案,请刑部、御史台、大理寺三司会审,查察儿臣管束不当,府内下人逞凶一案。若实为儿臣之错,情愿摘去东珠,贬为平民。”
如一阵狂风刮过,满朝皆惊。
不过是郑御史的船倒了,又没有死人,三皇子这也太……
他们在心中想着形容词。
太持身清明、以身作则、严于律己、苛待自己了吧。
有几个虽非三皇子同党的大臣,心中竟然也开始慢慢朝他倾斜。
仁孝温和、礼仪良善,或许未来明君,便是肃王了。
邓泰却面色不改,依旧等皇帝降旨。
御座之上的人轻声咳嗽着,正要开口,便听到又有大臣越众而出道:“关于王府管家朱保车,臣有内情启奏。”
这位大臣是如今大理寺丞汪守城,因官位低微,平时上朝时如同哑巴一般,今日也出来说话了。
但皇帝显然想听他说几句。
“陛下,”汪守城道:“一个月前,原五城兵马司指挥使庞捷命属下截杀当时被陛下钦定协同办案的澧城县令之女江琢,曾被京兆府羁押在案。后来事涉原吏部尚书周作胥,便由大理寺协审。”
跪在他前面的郑君玥低头斜了他一眼。
一句话那么长不带喘气的,到底要说什么呀。
汪守城继续道:“当时庞捷曾经供述,他原本打算让他的妻兄帮他杀人,可妻兄胆怯,这才唆使窃贼。当时审讯时京兆府尹邓泰也曾在场,下官以为他应该记得,庞捷的妻兄正是在宗肃亲王府当差,名叫朱保车。”
大殿之上顿时有低声的议论。
皇帝揉着眉心道:“汪卿的意思是,那朱保车是庞捷的人。”
汪守城低头道:“正是,而且当时游船上还有江小姐,故而微臣以为朱保车明为肃王府管家,实为替庞捷报复,可京兆府尹邓泰明知内情却直接攀扯肃王殿下,微臣就不知道是为什么了。”
等等。
郑君玥猛然抬起头。
好一张利嘴!三两下便暗示邓泰故意混淆视听诬陷肃王了?
果然,邓泰急道:“禀陛下,微臣不敢攀扯肃王殿下,实在是……”
“好了好了,”御座之上的皇帝打断他:“你们说得朕都迷糊了。邓卿啊,你也是查了二十年案子的父母官了,事情没有弄清楚便在大殿之上言辞凿凿。万一错了,不就辱没了你‘神断’的声名吗?”
皇帝说到此处摇着头起身,见李承恪依然跪在那里,又假意训斥道:“还不快去御史府上亲自登门赔礼!毕竟那朱,朱什么是你的下人!”
李承恪忙俯首应诺。
早朝,就这么散了。
邓泰满脸通红跪在原地,袍袖拢起就要再留皇帝,被郑君玥一把抓住。
“得了,”他低声道:“又不是第一次袒护,你这父母官还要不要做了?”
邓泰斜睨他一眼:“便是万死也不惧,更何况丢掉乌纱帽?”
郑君玥吸着气缓缓起身,低声道:“走吧走吧,本官还需快点回家吩咐一声。我那内人,昨日还说要搬梯子摘琵琶,哪里有半点惊吓至疾的样子?一会儿肃王果真去了,今日便又多一个人遭殃。”
邓泰神情微怔看着他,不明白他为什么对自己坦言相告。
郑君玥已经轻轻拍一下他的后背,兀自往殿外走去。
一抹霞光擦过他的肩膀照进殿内,邓泰心中忽然有些许开朗。
或许,他不是一个人。
“小姐!”一声轻快的呼唤从门厅传进居室,江琢缓步而出走入院子,看着墨香一脸兴奋跑进来。
“小姐,”她叫道:“老爷雇人送东西来了!”
看她那欢快的样子,这老爷是江遥无疑了。
果然,一个模样周正老实的男人等在前厅,见江琢出来,连忙打躬问安。
“小姐,”他把一个巨大的包袱抱起递给墨香,面有羞惭道:“这是老爷和夫人吩咐小人送来的东西,老爷叮嘱再三,说一定要在四月十四日送到。可小人在路上遇到流民抢夺路人财产,便只能绕道,于是耽搁了几日。望小姐宽恕。”
叮嘱要在四月十四日送到,那便是生辰贺礼了。
虽然知道自己占了别人的好处,江琢心中还是暖融融的一片。
但是这人似乎还提到了……
“什么流民?”江琢问。
那人摇头:“小人不敢招惹他们,故而没有问。”
江琢便把这件事按在心里,让墨香赏他银子并安排了住处。等那人走了,墨香摸着蓝色的包袱面,仰头道:“也不知是什么。”
“拆开看看。”江琢对她笑着。
“婢子可以拆?”墨香一边问着一边已经解开锁扣,蓝色的包袱面打开,内里的东西满满当当露出来。
有新缝制的衣服,显然是江夫人亲自做的。有一卷书,估计是江遥放进去的。有庙里求的长命符纸,有一包清火草药,还有个接近两尺的木盒,打开看是圆溜溜的枇杷。这枇杷一看便是树上还青着时便摘下来的,如今长途跋涉而来,青色褪去果皮发黄,可以吃了。
墨香欢喜地往外捧枇杷,却见枇杷里还藏着一个荷包。打开荷包,棉絮里包着一支翠玉簪子。
“小姐!”墨香把簪子呈给江琢,荷包里还放着纸条。
短短的一句话,似是江遥手笔。
“弱女远行,年将十五,笄礼不便安排,暂受此簪。琢儿,前路若不可行,便回家来。”
江琢鼻子一酸。
年满十四虚岁十五,可以行及笄礼了。她是岳芽时,因当时在北地战场,也未行此礼节。如今仍不在父母身边,却收到了簪子。
“给我戴上。”她把那翠玉簪子递给墨香。
墨香小心摘掉她发髻上的连枝垂玉坠金花步摇,把这一支有些简单的翠玉簪子给她戴好。
似乎比她原先的步摇还要沉些。
——前路若不可行,便回家来。
便回家。
有家真好啊,她以前,无论走多远,也都惦念着回家。
江琢捡拾了一颗枇杷,细细剥开表皮放入口中。
“酸得我都流泪了。”她抱怨道。
“小姐你从前不是最爱吃酸吗?婢子挑的这个挺甜,你尝尝。”
主仆二人席地而坐,身前身后堆叠着礼物果子,吃了许久,也笑了许久。
许州澧城县衙。
刚刚退堂,江遥整理官服准备回去用饭。
邓班头忽然冲进来叫到:“大人,大人!”
“何事惊慌?这是公堂,”江遥微微训斥:“要缓步而行,且不可惊扰旁人。”
邓班头稳了稳心绪,放慢语速道:“不是惊慌,大人,跟随小姐进京的车夫回来了,说是带回了小姐的信。”
“果真?”
江遥迅速从堂案后快步走出,等邓班头抬头,便只看到他绿色的官服背影消失在堂前。
“不是说要缓步而行吗?”邓班头挠了挠头跟出去,见车夫正要把马车赶入角门。
“信呢?”跑出来的江遥问车夫道。
车夫连忙跳下来:“回禀老爷,信在马车上。”
“怎么不随身携带?丢了怎么办?”江遥一边说一边亲自跳上马车掀开车帘。
然后他看到,一整个马车车厢内,塞得满满当当,都是礼物。
这……
“是小姐准备的,”车夫道:“有各种补品,有文房四宝,有真丝锦缎,有消暑草药,有京都小吃,总之有很多,小人一时也不能全部说上来。老爷,这马车是在这里卸,还是拉到后院?”
“拉到后院吧。”江遥说着便当先朝后院走去,他用了好久才平复情绪,没有当着下人的面落泪。
这孩子……
这孩子……
真是出息了。
真是长大了。
会疼人了。
早朝后大半天,皇帝心中都有些郁闷难解。
好不容易看了歌舞吃了几盏酒心情好些了,却又有大臣要来觐见。
“不会还是邓泰吧?”他没好气地说。
“不是,”总管太监垂首:“是山南西道梁州知府吴江。”
皇帝更是不耐烦。
“他来做什么?贵为一州知府,不懂无诏不得进京吗?不懂不可越级见圣吗?”
总管太监只是垂首,并不敢说什么。
“罢了,”皇帝道:“先在殿外受擅离属地十根杖刑,再受不尊法旨十根杖刑,再来见朕。”
很快,殿外噼里啪啦打完,山南西道梁州知府吴江烂着屁股爬进来。
“陛下,”他哭道:“微臣该死,梁州百姓瘟疫之下已聚成两万众流民,正往京都而来。”
“什么?”皇帝大惊。
并且觉得刚才打得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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