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江月年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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郑君玥和江琢吩咐府兵去采买吃食分发,至他们回到家乡,未再饿死一人。
“好了,”流民被勉县官府带走安抚归家,郑君玥长吁一口气,对着江琢道:“能挺住吗?节度使的尸身尚等着你勘验。”
江琢轻轻点头,手指拂过腕上的珠子。
“走吧郑大人。”她屈膝施礼。
远处肃王李承恪静静骑在马上,朝着她看过来。
丧之朝也,顺死者之孝心也。
——《礼记》
白色麻布丈余长、三尺宽,门厅、廊柱、栏杆甚至于园树全部缠裹。哀乐自辰时起,到酉时才会停下。家中无论家眷还是小厮仆从,均着荨麻孝衣。山南西道节度使府就笼罩在这一片白色新丧的气氛中。
节度使乃朝廷二品大员,虽然还没有功名显赫到死后可以在皇陵凌烟阁立牌位、配享太庙的荣宠,但按例也要抚恤家属恩荫子孙的。
故而郑君玥一到节度使府,第一件事便是去灵前祭拜。
余记远家人跪地叩首,排在最前面的是他的长子余煜宁,之后是余夫人并儿媳子孙数十人。一家人男丁面容悲戚,女眷都哭得双眼红肿。
江琢跟在郑君玥身后上香毕,被家眷让进正厅用茶。
地上铺着简洁的青砖,桌椅板凳也是北方寻常的榆木所制,经久耐用又俭省节约。管家亲自煮茶呈上,江琢一品便知是明后茶,虽然精挑细选,到底没有明前的香醇娇嫩。待客的长子余煜宁三十多岁、高挑秀雅,已经是进士身,如今跟着父亲打理事务。江琢瞧着他荨麻孝衣内白色的圆领袍服也是半新不旧的。
单从吃穿用度上来看,江南西道节度使余记远不像是一个能贪赃五十万两白银的地方大员。
郑君玥跟余煜宁闲话片刻,便提出因余大人身份贵重,猛然猝死,需要开棺验尸的意思。
余煜宁背过身子垂泪片刻,便跪地道:“不瞒大人,家父是服用砒霜自尽而死。”
自尽?
郑君玥把茶盏放下,一双眸子内露出疑惑的光芒。
“是,”余煜宁垂泪道:“三日前的夜里,晚生被父亲召入东花厅。父亲说了许多伤春悲秋的话,晚生劝慰许久,问父亲何事忧愁。父亲说如今流民奔京都而去,府兵多方劝引不能回来,恐怕会招致圣怒。为不牵连家人,父亲情愿以死谢罪。”
郑君玥吸了一口气,转头看向江琢,道:“哦?如此?”
“正是,”余煜宁用衣角拭泪道:“晚生那夜跪地苦劝父亲,半分都不敢离去。至寅时许,见父亲躺在靠窗的罗汉床上休憩,便放心了些,于是跪地伏床而眠。谁承想……”
他说到此处涕泪横流万分失态,过了好一阵子才缓过来继续说。
等余煜宁醒来,便见其父余记远平躺在罗汉床上,人已经死去了。他身边放着一个白瓷碗,里面剩下些药渣。请来的大夫认出来那药渣是砒霜,余记远死亡也的确是砒霜中毒而死。
江琢蹙眉看着余煜宁。从他跪地陈情到现在,神态、语气、说话逻辑,找不到半点破绽。
可一个朝廷二品大员,因属地出了流民,便自杀了事?
江琢问道:“余公子,除了流民的事,节度使府是否还有私情未禀?”
余煜宁抬头看一眼江琢,垂头道:“回寺丞大人的话,节度使府的确有私情未禀。”
他说完这句话下意识环顾左右,似乎怕被别人听去一般。见郑君玥蹙眉看他,才缓缓道:“去年夏,由户部转交江南西道的五十万两白银,丢了。”
“什么?”郑君玥大惊而起。
数万户灾民还指望这些赈灾银两购买吃食。如今是夏天,田里种不出什么庄稼,最多种些菜蔬。从现在起一直到明年夏季小麦丰收,才算安定下来。这中间购买种子、耕田灌溉乃至吃穿住行,都需要这些银两来办。原本郑君玥来之前,只以为是节度使府私扣银两不拨,他这个钦差大臣坐镇,拨下去也便罢了。
如今,竟然是丢了?
这一次可不像是在澧城,丢失的库银是江琢盯着的,再搬回来便是。
如今他们初来乍到,去哪里寻?寻不到银两,刚刚安顿好的灾民再次流窜出去,说不定便要闹起匪乱了。
郑君玥转头看一眼江琢,江琢在他茫然崩溃的视线里,只看懂几个字:我想回家。
余煜宁继续禀告道:“户部库银夏日到,隔了数日便丢失了。因为关系重大,父亲不敢上报,只暗地里搜查寻找。户部员外郎曾灼大人在时,父亲是用山南西道税金勉强维持百姓生活的。后来税金用完,赈灾钱款又找不到,这才……”
这才无法给梁州拨付银两。
这才致使万众流民乱窜奔京。
这才怕朝廷责怪自杀了事。
原来如此啊。
郑君玥长叹一声,示意余煜宁起身。
江琢神情沉沉地盯着茶盏里绿色的残叶,淡淡道:“如此,更要勘验尸体了。”
事关重大,即便是人死了,也得是朝廷承认你死了。
不然你们节度使府万一随便找具尸体诈死避灾,便把朝廷蒙骗了。
三皇子李承恪没有去节度使府吊唁。
对他来说,一个人一旦死了,便不再有利用价值。虚与委蛇不必要,他不想去,也便不去了。
他歇在馆驿,原本把流民驱赶回籍他就可以率领府兵回去,交还兵符。可如今他不想那么快走了。
那日夜里他在梦中惊醒,慌乱中抓起身边床上的晓山剑,突然想起梦里的情景来。
梦里他在安国公府寻到岳芽的尸体,她破得好厉害,尸体旁还有西域武士的尸体,也不知是被谁杀了。
他一刀一刀砍向西域武士,直到把他剁碎成肉末才罢休。他浑身浴血,想要把岳芽抱起来,可抱起上身,腿却掉了。抱着腿,上身却无法起来。他这才意识到她是断了身子。
到后来,外面清点尸体的五城兵马司官兵喧喝着离这个院落越来越近,他只得把她先藏进密室,把自己带来的跟岳芽相像的女人尸体丢下。
那日夜里,他点一盏孤灯进密室,一针一线,把她的尸身缝合好。岳芽断在腰里,他怕看到她的样子于她不敬,便用黑布蒙住眼睛,摩挲着慢慢缝。身子是府里带去的宫婢擦的,擦干净换好衣服,那宫婢便也不能留了。
这梦里的场景原本也不是梦,是他亲身经历的,这二十年来最大的梦魇。
所以他是看到了岳芽的死。他亲手缝合,他亲自挖坟,他怕雨水灌进墓土,坑挖得很深,挖了一整夜。封棺时他忍不住,闭眼亲了她的额头。她的额头那么冰那么凉,像是他自己再也不会被暖热的心脏。
针扎在手上的痕迹半个月才好,清理土坑时磨烂了的指甲,一个月才好。
真真切切,她死了。
可是,突然出现的江琢,是怎么回事?
河南道许州澧县,江遥之女。她长得没有芽儿美,她身子比芽儿胖,她没什么高贵的血统,她,一个粗贱的平民。
她为什么,有跟芽儿相似的剑法。
她为什么,会说出芽儿当年说过的话?
李承恪坐起来,把晓山剑抽出再合上,抽出再合上。
他想不明白。
我要把你的皮扒掉。到最后他想:好看看那里面藏着什么。
只有亲眼看了,他才放心,才不会梦中惊醒,以为他的芽儿没有睡得安宁。
余煜宁是孝子。
为了尽量不惊扰父亲,他亲自把尸身从棺椁中抱出来,放在正厅提前安置好的小床上。府内一切人等退避,江琢净手毕,便掀开余记远脸上的黄纸。
余记远眼睛突出、两耳肿大,脸上青紫瘢痕遍布,嘴唇发黑破裂。取出口中压舌的玉蝉,勘验舌床可见生出小刺疮并裂开。褪去上衣,见腹部膨胀。十指指甲青黑。
江琢凝神站在余记远身前,片刻不语。
“如何?”郑君玥给她递上净手的帕子,问道。
余煜宁见堂堂钦差大人给一个大理寺丞递手巾,脸上些微疑惑。
便听到江琢道:“的确是服用砒霜致死,且应该服用很多。”
那便没有什么好疑惑了吧?
余煜宁取过玉蝉,道一声“父亲大人勿怪”,便拿起黄纸,就要再给死者盖上。
“余公子稍等。”江琢制止了他。
余煜宁便有些着急。
死后惊扰尸身是大忌,自己的父亲已经因为过失自杀身亡,还要忍受被别人验看。看过一遍,还不让放回棺椁。纵使他平日宽和,此刻也觉得不能忍。
室内的空气有几分凝滞,他们围着尸体肃然而立,江琢的视线停在窗外裹着白布的梨树上,忽然道:“余公子,那日你发现令尊死去时,可有见床榻上留有呕吐物吗?”
余煜宁摇头:“没有见。”
“口腔中呢?是否清理?”
余煜宁更是疑惑:“少许秽物,已经清理。”
江琢站在余记远尸身前沉声道:“服用砒霜而死,该有呕吐之物。口腔中有秽物,却没有吐出,这不太附和常理。”
郑君玥看向江琢,只觉得她凝神苦思的样子真当得起寺丞这个官职。不对,或许这官职还有些低,当初应该再跟皇帝墨迹一会儿,给这姑娘个少监的官做。
正想着,便见江琢走到尸体头部的位置,用他之前递上的干手巾擦拭余记远的脸颊。
余煜宁正要阻挡,被郑君玥抬臂挡住。
江琢轻轻擦着,擦着,终于,她轻声道:“有了。”
随后拿起手巾给郑君玥看,白色的手巾上有灰褐色的痕迹。
“这是什么?”余煜宁问道。
“是颜料。”江琢道,随后把干布蘸水,仔细擦拭。擦了片刻后再看余记远的头脸,那上面干干净净,脸上因服用毒物而生的青紫瘢痕尽皆不见,只是寻常的肌肤颜色。
不仅寻常,看起来似乎这人只是睡着了而已。
京都长安。
节度使府。
岳萱瞧着盘子里熟透的枇杷,目光深深,似想起了什么。
身边有人在跟他禀报事宜,他听了一会儿打断道:“长亭,你为何会在这里?”
被唤作长亭的男人微微愣神,明白自己没有听错后缓声道:“禀主人,卑职身负守护主人要职,不能离开京都。”
“你还知道我是主人,”岳萱捡起一颗枇杷,细细剥好递给他,轻声道:“前日我是怎么吩咐的?”
长亭诚惶诚恐接过枇杷放在手心,也不敢吃,回禀道:“主人吩咐,所有身手好的都去梁州暗中保护江小姐。”
岳萱看着他微笑:“长亭身手如何?”
“‘雀听’中最好。”他不亢不卑道:“可是……”
“没有可是,”岳萱轻声道:“去吧。”
“诺。”长亭说完便起身退去,等闪身离开小院,走在甬道上时,他忽然自言自语道:“恐怕主人还不知道,孟大人派去的人,并不比我们少。”
梁州节度使府。
“脸上的瘢痕是假的,那身上呢?”郑君玥惊讶道。
江琢蹙眉,身上的没有问题,腹部肿胀和指甲颜色都是真的,只有这一张脸。
只有这一张脸跟睡熟了一般。
“这却是为何?”余煜宁惊道:“难道父亲大人已荣登极乐,故而有如此面容?”
江琢看了他一眼,冷然道:“亏得余公子饱读圣贤书,竟然也信怪力乱神之说?”
余煜宁的脖子忙缩回去。
江琢命人拿来灯盏,她把灯盏放在尸体脸颊下少刻,戴上羊皮手套,手指细细摩挲过余记远的肌肤。
然后在郑君玥和余煜宁瞪大眼睛的视线里,从尸体脸上缓缓揭下来一张和肌肤颜色一模一样的面皮。
“人皮面具。”她吸了一口气道:“师父教过,但我还是第一次见。”
再低头看一眼面具下尸体的面孔。那尸体脸上,倒是青紫瘢痕遍布。
江琢转头对惊慌失措的余煜宁道:“哀乐可以停了,这节度使府白乎乎的一片也可以摘了,你的大孝也可以脱了。”
郑君玥看向那尸体的面孔,冷然道:“这躺着的不是余记远,却又是谁?节度使余记远诈死逃脱,你可知情?”
余煜宁扶着小床软倒在地,不知道该大喜还是大悲。
自到梁州没有停歇过,待江琢住进梁州府安排的馆驿,发现三皇子李承恪没有走。
他抱着晓山剑从房内踱步而出,隔着天井看向她。
“江寺丞,”李承恪大声道:“听闻寺丞武艺卓绝,可否跟本王切磋一二?”
对面的人穿着白色的武术服,为了显示身份,挽头发的丝带上缀着东珠,把他整个人衬托得微微灼目。他抱着那柄昭显着自己在安国公一案中谋划得胜的晓山剑,瓷白的脸上露出奚落的笑。
江琢把衣袖搭在栏杆上,并未屈膝施礼,只看着李承恪道:“禀三皇子殿下,本丞并不想,切磋武艺。”
李承恪脸上仅有的笑瞬时收回,似被激怒了一般,他顺着半圆形的回廊大步走来,一边走一边抽出剑,待距离江琢仅十步之遥时,挥剑猛然向她刺来。
正此时,江琢身旁的房门突然朝外打开,郑君玥推门速度太快,险些让李承恪磕碰在门板上。
御史大人打了个哈欠伸着懒腰出来,听见门上“镗”的一声,扭头疑惑道:“谁砸我门?”
江琢屈膝施礼:“恐怕是肃王殿下。”
门重新关上,郑君玥这才看到刚收剑站在门边的李承恪。
“御史大人。”李承恪拱手道,模样跟他在朝堂上时如出一辙。谦恭有礼、温润如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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