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江月年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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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原本这软甲是穿在衣服里面的,如今孟长寂要包扎伤者伤口,便把衣服剥去。这才看到江琢的金丝软甲来。

    “谁用得上给谁呗。”江琢不太在意的样子。

    孟长寂更笑起来:“你这样子,倒像是家大业大的。”

    道旁有一根柳枝垂得低了些,他在经过时顺手折断一节,帮江琢把马车驾稳。

    “忘忧先生还好吗?”江琢转头问他。

    “好,”孟长寂道:“你们倒是彼此关心。”

    江琢低头掩住眼角的微笑。

    好就行。

    只要萱哥好好的就行。

    殿内燃着龙涎香,一种春雨后泥土的芳香入鼻。这是皇族的香,这是象征率土之滨、莫非王土的香。

    崇灵帝就坐在燃烧的香炉旁,眼睛盯住郑君玥的奏折。

    逐字逐句,看了一遍,又看一遍。他像是不识得那上面的字,又像是头脑陷入空白,直到他七七八八明白了郑君玥所奏所请,才恍然抬头道:“郑卿,你知道自己奏请的是什么吗?”

    郑君玥叩首道:“臣奏宰相元隼与户部合谋侵吞五十万两赈灾款项,臣奏宰相元隼伪造证据陷害安国公,臣奏三皇子李承恪同元隼合流,陷害国之栋梁……”

    刚说到此处,皇帝手中的奏折便脱手而出直直飞来,撞在郑君玥的额头上。

    “不!”他站起来道:“你是在奏朕!你是在奏朕昏庸!你奏朕冤枉有功之臣诛杀百条人命!你!大不敬!”

    郑君玥惊讶间抬头,便见皇帝指着他道:“来人!快来人!把这个大不敬的郑君玥拖下去!拖出午门——”

    斩首吗?

    郑君玥怔怔地看着皇帝。

    他等待皇帝说出下面的话,就像等待一场暴风雨,就像等待这个朝代的终结。

    而元隼就立在御座下,虽然垂着头,眼睛却朝他看过来。

    他明白那眼神的意思。

    打我,就是打陛下的脸。真是蠢啊。

    他蠢吗?

    或许吧。

    郑君玥昂起头:这大弘朝,聪明人太多了,总要有蠢人在的。

    皇帝说到此处剧烈地咳嗽起来,然后他又重复了一句自己的话:“把郑君玥拖出午门——”

    “叮叮当”的一连串声音,珠帘被掀动,一个圆润的女声道:“陛下这是怎么了?谁把陛下气成了这样?”

    身穿朱红阔袖裙裾,头戴凤凰展翅冠的皇后迅速从帘后走了出来。

    饶是已经准备好去死,郑君玥还是在心里松了一口气。

    皇后孟氏,掌中宫权柄二十年。一子夭折,一子虽封太子却被废黜。然而看她的神情,却是和煦如风、雍容华贵。

    她额头饱满,眼睛不大却很有神采,脸颊略瘦些,然而骨相匀称使人望之亲切。

    见她进来,皇帝并没有消气的意思。只是要说的话被打断两次,这让他有些接不上来。对,要杀了郑君玥。

    想到此处他再次抬起手,那手却被皇后握在手中,顺势递了一杯菊花茶给他。

    “喝口茶消消气,”她宽慰道,继而转身看向元隼和郑君玥:“诸位大臣先请回吧,陛下盛怒之下难免伤身,无论多大的事都没有陛下的身体要紧。”

    元隼立刻跪地叩首离去,郑君玥担心这件事被按下,有些着急。可皇后看向他微微点头,他这才起身告退。

    御书房便仅余帝后两人。

    殿外的风吹过来,郑君玥才发现自己的里衣已经湿透。虽然是夏日,却也冰得令人难受。

    连夜见识了刺客厮杀的凶残,更马不停蹄回到宫城,眼下他需要一碗热馄饨,和一桶洗浴的热水。

    他抬步往前走去,身后却有个声音道:“郑御史请留步。”

    郑君玥并不想搭理那人,他径直往前走去,可没走几步便被元隼越过挡住了路。

    元隼促狭地笑着,左右看看森严的宫禁,和声道:“往日本相一直以为郑御史是清淡无为之人,看来是小瞧了御史。”

    郑君玥同样笑着,看着他道:“往日本官以为宰相是鞠躬尽瘁国之良相,看来是误会了宰相。”

    元隼大笑一声,神情里不见半点难堪。他皮笑肉不笑道:“郑御史记得权万纪吗?”

    郑君玥抿嘴冷笑。

    元隼道:“权万纪教导太宗皇帝之子李祐,犯颜劝谏不畏权势,后来呢?被李祐指使手下率二十铁骑射杀碎尸。还有说出‘有七死而无一生’的御史中丞鲍宣,谏争甚切,照样被王莽赐死。还要本相再举例子吗?真是想不到啊,本朝也要出一个枉死的御史大夫了。”

    “哦,”郑君玥看着他点头:“宰相大人的记性真是好,不像本御史,便只记得本朝因为贪腐或谋逆被赐死的宰相。曲直,成纲八年死,车裂;庞树源,开元三年死,砍头;毛顺决、周进、张望这几个就不说了,都是喝了毒酒。哎,”他假意叹了口气,看向元隼道:“做宰相真是不易啊,大人你有空在这里看郑某人的笑话,还不如想想如今西蕃和北突厥蠢蠢欲动,该如何阻挡吧。忘了提醒你,安国公可是不在了。如今你就像是自己拱开栏杆的家猪,可别怪外面狼多肉少。”

    他说完挥袖离去,也不管元隼在他身后“你,你,你……”半天,呛咳着几乎喘不过气来。

    天色已完全暗了下来,室内须亮起灯来,才能看到纸上潦草的字迹。管家吴北亲自点亮烛火,把烛台挪到岳萱的书案旁。可岳萱却合上了书,抬头看着吴北笑了。

    吴北垂头道:“禀小少爷,我们家少爷还没有回来。”

    说是禀告,其实是因为太着急了。他们这些家仆都是看着孟长寂长大的,虽然孟大人官拜节度使,却仍只当他是个需要提心吊胆的自家少爷。

    岳萱的视线越过吴北的肩头看向敞开的屋门。这门从晨起便一直开着,为的是若有人进入院子可以一眼看到。

    其实自己又何尝不担心呢。不然这书页上短短几行字,一刻钟了还未翻动过。

    他劝慰吴北道:“信鹰已经送来了消息,你们少爷和江小姐都安好无恙。”

    “少爷跟江小姐在一起呢?”吴北顿时眉开眼笑。

    他朝岳萱走近一步,又觉得不太妥当,便停在原地搓了搓手:“小人这就去吩咐厨房准备晚饭。”

    “要炖山参吗?”岳萱唇角轻挑。

    “是,是,”吴北的神情里掩不住的喜悦:“还有一根将近一尺长的。”

    说到这里他忽然顿住,有些难为情地对岳萱道:“是前日,才,才凑巧买到的。”

    岳萱想起自己每日里参茶中那人参是一日比一日小了,忍不住莞尔。

    正此时,院落里有仆从飞快跑进来,禀报说老爷回来了。报讯的人才刚刚立住脚,便见孟长寂和江琢走进院子。

    岳萱在廊下顿住脚,一身白衣神情关切地看过去。

    他们风尘仆仆,眼中虽有倦色却又藏不住快意。

    江琢站在已浓绿一片的杏花树下停住脚,看着敞开的大门中迎出来的萱哥,展颜笑了。

    在这原本应该紧张的时刻,她笑得云开雾散肆意张扬。

    她笑得如一个归家的孩子。

    她想飞奔过去把胳膊挂在他的脖子上,说一声“我回来了!”

    但是她不能,所以她只是笑着,笑到孟长寂发现她停下,扭过头看着她道:“看看,这就是蹭饭的快乐了。”

    这是遇到萱哥以后第一次跟他坐在一起吃茶,江琢以前喜欢毛尖,但看他们喝着龙井,便也凑趣喝。

    只要跟萱哥在一起,喝什么都无所谓。

    遗憾的是话题有些沉重,不是讲讲佛经聊聊人生,谈感悟侃八卦。江琢记得有一次萱哥说魏文帝的宫人莫琼树通常将头发梳理得薄如蝉翼,所以称为蝉鬓,一眼望去,如蝉翼在飞。她便打赌说不可能,于是一整个下午,他们两个亲自上手,把府里丫头的发髻折腾了个遍。

    后来父亲说他俩玩物丧志,禁足一个月。

    可那也是快活的,哪像现在。

    “跑什么神啊?”孟长寂打断她的发呆:“忘忧先生虽然好看,也不是可以给人白看的。”

    难道还要掏钱不成?江琢白了他一眼,但随即发觉自己跟萱哥在一起时,会不由自主松弛下来。

    那些复仇的计谋暂时放在了一边,心中的坚硬也缓缓融化。

    有一瞬间,甚至忘了目前是铲除宰相元隼的要紧时刻。

    “正说到皇后会不会应约帮忙的事,”岳萱提醒道:“江小姐觉得如何?”

    江琢收起思绪道:“忘忧先生觉得如何?”

    岳萱微笑着给她分茶,继而缓缓道:“如果我所料不错,如今郑大人应该已经回家了。”

    孟长寂看了一眼窗外的夜色,冷声道:“贪字头上两把刀,小女贼或许还不知道,咱们这个皇帝,最惦记的是什么吧。”

    “朕知道你向着他。”皇帝气哼哼地坐下,因为惊怒间挥舞双臂,一缕头发掉落额前,看起来更显得气急败坏。

    “陛下在责备臣妾向着宰相吗?”皇后的神情很宁静,声音很轻,莫名得却令人感觉到几分安适。

    “皇后莫要掩饰,你明明向着那郑君玥。”皇帝道:“当年你跟李氏交好,朕是知道的。”

    李氏,郑君玥的妻子,安和县主。

    “是,”皇后颔首坐在皇帝身边,神情里却有了些悲戚:“那时候宫中瘟疫,安和县主在宫中住了好几个月,那时……”

    她说到这里顿住,皇帝意识到她想起什么,有些不耐又有些劝慰道:“好了好了,莫再想起豫儿。”

    因想起因病亡故的儿子,虽为帝后,然人之常情之下两人的神情都有些悲伤。这悲伤把之前的愤怒抵消,皇帝缓了缓,慢慢靠坐在椅背上。

    “好在其他孩子都长大了,”过了一会儿,皇后叹息着道:“过了五月节便是肃王大婚,臣妾每日里叮嘱内廷司和礼部,务必大办,要办得隆重又不失节俭。”

    隆重是为皇族气度。

    节俭是为百姓谋福。

    皇帝赞赏地看了一眼皇后,抬声道:“有你操劳,朕是放心的。只是那郑君玥着实可恨,他竟然诬告肃王跟元隼勾结诬陷忠良。他这不是往朕的脸上泼脏水吗?”

    “皇帝多虑了,”皇后轻轻拍了拍他的手背:“御史每每闻风而谏,事后查明不过是捕风捉影的还少吗?他无非是自己无能,查不到山南西道的库银,便寻了个由头搪塞罢了。”

    皇帝神情沉沉没有说话。

    皇后便又道:“听闻昭孝皇帝在时,因宠爱安和县主的祖父,把天竺使臣呈来的长生经册都赏给了他。老王爷又最疼安和县主,那经册便成了陪嫁。许是郑君玥自己都忘了他只是个县主夫君,以为他可以长生不老呢。”

    “经册……”皇帝喃喃。

    皇后却一语带过不再提这件事,继而又道:“去年审安国公案时,虽然没有三司会审,但是九条罪状件件都有人证物证。就是前一阵城墙倒塌露出军械时,那上官列不还在陈情里招认,是安国公指使吗?这是铁案,他翻不了的。”

    “翻不了……”皇帝不知道在想什么,神情有些怔怔。

    皇后轻轻拍抚着皇帝的膝盖,好久没有再开口说话。可皇帝却抬起头道:“不行,若万一翻案,朕杀了有功之臣,那些不怕死的御史会让朕下罪己诏。”

    “他们敢!”皇后脸色铁青怒目而起,厉声道:“这是陛下的朝堂,还不是他们御史台的天下!郑君玥若真的诬告皇子,抄家没产都是轻的!”

    看着一心向着自己的皇后,皇帝脸上几分舒畅。

    “抄家……”他继续喃喃道。

    一桶热水,一扫疲惫。

    郑君玥由仆役服侍着细细擦干净身上的水珠,刚刚裹好里衣,他妻子李氏的声音便在门外响起。

    “快,你们几个,去收拾东西。”

    仆役们忙应声,问收拾什么。

    李氏厉声道:“家具、珠宝、粮食、柴火,凡是能带走的,一并打包。”

    仆役以为自己听错了,怔在原地。

    郑君玥也以为自己听错了,他不顾头发还湿着,便推开门问道:“夫人何故打包家当?”

    李氏冷眼看着他,脸上因为气恼遍布云霞,恨恨道:“为的是抄家没产的时候好逃路啊!”

    仆役大惊垂头跪地,郑君玥一把把李氏拉进屋关上门。

    “夫人怎么这么说?”

    “怎么?”李氏泫然欲泣:“你说说怎么,安国公府的案子你也敢动?你莫非是吃了熊心豹子胆?”

    郑君玥如今已经洗去从山南西道回来时满身的尘土和锐气,眼前花好月圆闲散舒适的场景暖化着他的心脾。有那么一刻,他怀疑自己在宫中的谏言是一个梦。

    但他的梦很快醒了,因为李氏的泪水落在他手背上。

    “夫人……”他柔声道。

    李氏伏在郑君玥身上哭出来:“他是怎样的人,你我还不知道吗?妾身不怕死,怕的是不明不白便成了刀下冤魂,怕的是牵连无辜孩子。因为那事死的人还少吗?当初为国公爷说话的,十多个大臣被诛杀。军中被没籍流放的,就更加不计其数。你说起来是个皇亲,但妾身只是县主而已……”

    郑君玥的手轻轻拍抚她的肩膀。

    “好了好了,”他暖声道:“实在不行,咱们就和离,你带着孩子们回王府。”

    “你闭嘴!”李氏抬手捂住郑君玥的嘴,嗔怪道:“夫君做忠良之事,就算是死,也同死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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