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江月年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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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既然是重审安国公案,便不是审私售军械,不是审通敌,不是审铸银谋叛,而是要把九条罪状一一审明白。
如今江琢是大理寺丞,她的上官是大理寺卿白奕之。江琢从侧门入,站在白奕之身后。
说起来自从皇帝任命她为大理寺丞,她还没有特意去拜见寺卿。这是她跟白奕之见的第一面,对方看她施礼,脸上堆着笑点头。
“回来了?”他暖声道:“给你几日休沐,过几日便要去法司点卯。”
江琢应诺。
这时人已到齐,衙役立于正堂两侧,护卫立于堂外,公堂大门紧闭,把外面看热闹的百姓隔绝在一尺多厚的门外。几位上官拱手打过招呼坐下,白奕之吩咐官差给宰相元隼也搬把椅子进来,被元隼抬手拒绝。
“不合规矩。”他正色道。
“那……”白奕之换了严肃些的神情,看向刑部和御史台官员道:“各位大人,从何处审啊?”
当初审安国公案至今没有案卷,所凭据的无非是宰相元隼那日揭发时的奏折。奏折已经被誊写出三份,如今放在各位官员案前。
御史大夫宗革看着那奏折上所列的九条罪状,沉沉道:“那便从第一条,纵容家奴打死五城兵马司巡防官兵开始吧。”
“不,”斜刺里一个一直闷声不语的声音突然道:“大人,陛下说是让重审安国公谋逆案,其实事出山南西道梁州赈灾款项丢失。从这处审,更直接些。”
因为郑君玥奏库银是被元隼挪走诬陷安国公,如果这么审,便是毫不避讳直接审元隼了。
元隼作为宰相,跟他们同朝为官,这样难免尴尬。
可这么审,也等于审定了安国公谋逆案中最大的重罪。
堂内上下缄口不言,御史大夫宗革看着开口说话的郑君玥,眉头皱得如沟壑一般。
郑君玥虽然比自己低了一级,如今是御史中丞,但他两次持尚方宝剑作为钦差巡狩天下,如今是朝中红人。
是红人,也是得罪人的人。
朝野中更有人揣测,皇帝之所以答应他的奏请审国公案,是因为惦记着他们家某样东西。那东西曾跟皇权的分量同样重,故而不可说不可说,只能意会。
所以这个案子,到底是遂着皇帝的意思,还是遂了他郑君玥的意思,很容易选。既然要死了,随他蹦跶吧。
宗革看向大理寺卿和刑部尚书,对方都表示没有异议。
“好,”大理寺卿惊堂木轻拍,道:“那便请郑御史先禀明案情吧。”
“一宿没睡吧?”京都节度使府中,孟长寂拍了拍岳萱的肩头,声音是少见的肃重:“看你,眼睛通红。”
岳萱正拿湿帕子净面,按在额头上逼得自己再清醒几分。他声音里却没有疲累,只有些担忧:“我们在这里避祸,倒让郑大人冲锋陷阵。这暗地里玩诡诈手腕的事情,是芽儿当初最痛恨的。”
“是,”孟长寂看了一眼窗外浓浓的绿色:“芽儿那样的,肯定当街挥剑杀死他们了事。可这里不是战场,私刑也只能招致误解和怨怼。国公府的案子,就是要在大堂上,一五一十审出来,清清白白昭告天下。只有这样,芽儿才会安息。”
岳萱神情凝重地点头,继而看向孟长寂。
“她还没有安息吧?”他忽然这么问。
“你不要问我。”孟长寂回答道,过了一会儿,又补上一句:“我不知道,我虽然去问过那大师,但没得到结果。”
国公府满门被抄斩之后,孟长寂尊崇佛教的母亲曾经带着他去许州香山寺求问禅机。想让那里的大师帮助诵经超度亡魂,引无辜冤魂得度奈何。后来岳萱知道了这件事,便有些懊悔那时他没有去。
“如果你让我见见就好了。”岳萱道:“那时困在家里无所事事,我看了许多经卷。说不定可以辩几句经书,他便愿意说什么。”
“好了,”孟长寂似乎急于转移话题,拿起果盘中一片西瓜几口吃掉,淡淡道:“你那时候不死不活的,一句话都不说,能做什么?”
他把果皮放下,扯过岳萱的手帕擦干净嘴,拍一下手道:“你是要继续躲在后面了,看本大人我出去耀武扬威吧。”
“你这一去,便彻底与李承恪为敌。”
“是,”孟长寂已经跨过门栏,闻言摆手道:“太晚了,晚了十好几年。”
大堂之上,郑君玥的声音清朗冷冽,如利刃划开冰层,惊得河面上连绵的厚冰碎裂。
他讲如何验尸查出山南西道节度使余记远只是诈死,这方面有江琢的验尸记档和她本人为证;讲如何由江琢分析出府中管家便是余记远假扮,说到人皮面具时,江琢注意到元隼有轻微的意外;再讲到他们如何查到密室,又是如何查到密室中融去官银所用的器具和安国公印鉴;最后,郑君玥说余记远已经招认,是元隼自称为“余钱”的手下带着宰相元隼的书信,接管了全部五十万两官银。
因为查案过程抽丝剥茧又暗藏凶险,饶是这几位上官见识过太多诡谲风云,还是常常惊怔一瞬。
可待郑君玥讲完,元隼却冷冷笑了。
“郑御史,”他开口道:“你说了这么多,也只是空口无凭吧。”
“下官有物证。”他说着呈上那一块安国公印鉴,肃然道:“今日清晨,下官已经委托内廷司查验印鉴。这一块印鉴跟当初查抄安国公府时搜检出来的一般无二,但是唯一的区别是:这一块是假的。”
就算做得再像,假的便是假的。
堂上官员传递着印鉴一一看过,刑部尚书崔钰清道:“可这印鉴也只能说明,郑御史敲地摸砖探查出的的确是当初私自铸造银两的处所。并不能证明,这是宰相所铸诬陷国公。郑御史可有人证?”
元隼微微侧转过头看着郑君玥。
那神情里是傲慢和冷漠,是要看一个人倒下时的幸灾乐祸。
看吧,他心想:余记远已经死了,你能怎么着?无非是泼本相一身脏水罢了?脏水又什么可怕的,总有一日,本相会是这大弘朝皇帝唯命是从的人。
郑君玥却没有看他,他只是看向堂下,唤道:“带人证上堂!”
什么人证?
元隼看向堂下,便见一个人戴着帽兜被引上堂来。他缓缓跪下把帽兜掀开,露出那一副尊荣来。
“余记远!”元隼怔立原地退后一步:“你不是死了吗?”
这一句话简直是不打自招。虽然众人没有言语,但堂上三法司都瞅了他一眼。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元隼便又道:“哦,对了,你是装死。”
这句话的意思是,刚才郑君玥说了,棺材里的不是他。
余记远不仅仅是装死,从离开节度使府的那天起,他便扮作小厮跟在郑君玥身边。而跟着江琢引开那些刺客的余记远,却是岳萱派去保护江琢的长亭贴上人皮面具假扮的。
其实刚开始余记远被揭露了身份,虽然郑君玥和江琢都说他真正该怕的,是元隼一伙灭口。可相比元隼,显然郑君玥更不靠谱。他的不靠谱在于他的官职太低,要扳倒元隼,简直是蚍蜉撼树螳臂当车。
所以回京的路上他还在犹豫,犹豫该不该等回到京都,便想办法联系到元隼。只要元隼保他一家老小活命,他自己绝对不会作证。
可住在驿馆里那晚,蜡烛刚刚点上,刺客还未出现,长亭却来了。
——“我的主人托我带一句话给你。”
他当时这么说。
余记远听了他说的话,看了他带来的信物,除了震惊以外,下定了要站在郑君玥一边的决心。
惊堂木“啪”的一声拍响。
“余记远!”大理寺卿白奕之厉声道:“你贵为山南西道节度使,致使赈灾银两丢失,百姓生灵涂炭,田地荒芜、流民袭京,该当何罪!”
余记远跪地道:“本使的确有处置银两不当之罪,可那是宰相元隼的命令。本使作为山南西道节度使,需听朝廷号令,不敢不尊。”
“你胡说!”元隼指着他道:“本相何时号令你把赈灾银两交给别人?书信在何处?印鉴在何处?有信物吗?”
余记远哑口无言。
“书信已经由余钱烧掉,”停顿片刻,余记远解释道:“印鉴便在书信之上,信物是宰相大人与公主成婚时太后所赐嵌宝东珠,由余钱带走。”
如此说来,仍是空口无凭。
室内的空气有些凝滞,刑部尚书崔钰清打破沉默道:“郑御史可有人证?”
元隼眉头微凝,他似乎记得刚才便是崔钰清问是否有人证,这个时候余记远便被带了上来。
而这一次……
元隼侧头斜睨郑君玥,看他虽神情冷肃,却不像胸有成竹。
那就是没有人证了?
想到此处,元隼准备开始冷笑。
可正在此时,“哐”的一声巨响,有人踹开了大理寺紧闭的堂门。一个人身穿紫色官服,腰间挂香囊玉佩,头顶戴玉冠,脚蹬黑皮靴,手里提着一个人。
郑君玥看向那人,所有人都看向那人,灼灼日光之下,他像是一个火炉散发着热量。众人看他抹把汗水走过来,人人都在想:他来做什么?
孟长寂把手里提着的人拎得站直了些丢进去,开口道:“给各位大人送人证。”
那人身子瘦小,双腿显然被打断,他像块破布般掉在地上,身子滚了滚这才呜呜发出声音。孟长寂上手把他嘴里塞着的袜子取出,那人目光阴冷地瞪着他,并不说话。
可郑君玥心中却猛然一惊接着大喜。
他见过这张脸,这便是余记远曾经假扮过的脸,是管家余钱的脸,是元隼派去的余钱的脸。
“是余钱,”郑君玥道,随即拱手对孟长寂施礼:“节度使大人如何寻得?”
“偶然遇到,”孟长寂道:“现在大人们可以审了,哦,忘了告诉你们,这人不叫余钱,他叫钱有余,是个太监,且是公主府的内侍太监。”
堂上三法司人人目光变幻看向元隼。
虽然元隼假装镇定,但他们看得很清楚,他束得紧紧的头发渗出一滴滴汗水。从额头,直直滴落地板。
室内的确有些热。
但他们都知道,那不是热汗,而是冷汗。
“咚”的一声巨响,宗肃亲王府内,也有一扇房门被踹开。
浑身是伤的香朵正躺在床上,此时见李承恪横冲直撞而来,她脸上原本的一丝喜色在看到对方森冷的面容后随即消失。
“余记远没有死!没死!”李承恪的剑已经拔出,一剑砍在棉被上。
纵使隔着被子,香朵仍然觉得疼痛无比。
“怎么可能?”她挣扎着按住床沿,怯声道:“婢子这就去杀了他。”
“本王想杀了你。”李承恪森然道:“你最好快点把你知道的那个秘密说出来,来换你这次任务失败的活命。”
香朵脸上露出不太情愿的神情,可看到李承恪通红的眼睛,还是点了点头。
“是关于岳芽。”她道。
“不准你提她的名字。”
“诺,”香朵勉强坐直,目光不敢看李承恪,停在室内某处道:“当初安国公府覆灭,殿下派婢子去盯着河南道的动静,顺便把汴州大案做得更大牵累孟长寂。有一日,婢子听说孟长寂去了许州。”
“他去许州做什么?他不认识芽儿,管芽儿什么事?”
“婢子也不知道,只是后来便顺着许州这条线,摸到了澧城香山寺。原来孟长寂是陪同母亲去上香求佛了。婢子暗地里捉走杀了五个和尚,逼问出一件事来。”
为了捕风捉影的事杀掉几个人,这便是他们日常做事的态度。所以李承恪也不觉得有什么新奇。
“问出什么来了?”他冷声道。
香朵的眼睛中露出空蒙的神色,似乎整个人如坠云雾。她带着些不可思议的语气道:“那和尚说,寺中大师傅被人说动,使用禁忌之法,让一冤死女子得以转生。”
“啪”的一声,李承恪手中的剑掉落在地。
他的手哆哆嗦嗦靠近香朵,抓住她的领口把香朵提到半空中。
“你说什么?”
香朵几乎窒息,咳嗽着道:“若那和尚没有说谎,或许,或许郡主,还活着。”
话音刚落她便掉落在床上。李承恪呆呆地站着,他的神情又悲又喜,嘴唇几次张合却说不出一个字。
大街上热闹喧哗,夏日阳光浓烈,已经快要正午。李承恪没有骑马,他慌乱地走着,脚步踉跄间低头看到自己的影子。那影子也很薄,就如同他是一个游荡在人间的鬼魅。
香朵的话犹在耳边。
“那小和尚说大师傅入了空定之境,不知在跟谁对话。他听得师父唤着一个名字,正是,正是郡主的名字。”
“那小和尚说他也不知道会转生到何处,转生到哪里,或许在仙境也说不定。”
香朵说自己并不知道他不想岳芽死,只当郡主是他旧时渗入国公府的手段罢了。而那小和尚说得前言不搭后语,她当时也只当是对方为了活命胡乱讲的。
是啊,这天下之人,不都当他对岳芽是虚心假意吗。而香朵,若不是为了活命,又怎么会告诉他这件事。
这匪夷所思的事。
那小和尚已经被香朵杀了,可还有大师傅呢不是吗?他要去求一求他,就算要他半条命,他要知道岳芽转生在了何处。
若她转生成了一棵树,他便把那树种在卧房门口;若她转生成了一只鸟,他便为那鸟雕刻金笼;若她转生成了一个人,他便要娶那个人。
跟真实的她相比,那个被岳萱驯化引导的江琢,又有什么意思?
有巡防官兵从他身旁经过,停下来避让在道旁。李承恪忽然把为首副尉从马上推下去,他自己翻身上马。
转过几道弯就是朱雀大道,然后出明德门往南而去,三日之内可到许州。到了那里,就算要他与天地为敌屠尽满寺僧徒,他也要求一个答案。
大理寺判案大堂。
“审吧。”孟长寂把“余钱”,也就是钱有余送来,他自己大咧咧搬动着椅子也坐下,像是不走了。
“大人,”虽然感激他送来关键人证,郑君玥还是正色道:“此处是公堂,大人理应回避。”
“不不,”孟长寂却道:“御史大人有所不知,宰相大人当初说官银是从汴州岳氏旧宅搜出。而河南道正是在本官治下,本官便是人证。”
“什么人证?”堂上三法司又相互观望一瞬,刑部尚书崔钰清道。
这件案子审到这里,竟然有些微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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