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江月年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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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不是来杀你的,”江琢道:“你放心,你现在可以走了。”

    岳曾祺疑惑地看着她,又看看李承恪,缓缓道:“这里似乎是肃王说了算。”

    李承恪唇角勾起微笑:“你说的对,但是你真的可以走了。”

    江琢看着他,却是发自内心的笑:“从这里出去沿着甬道往外就是王府大门,外面有个腰间挂着小葫芦的叔叔,他认识你的叔叔岳萱。你可以跟着他走。”

    纵使再怎么提防,听到岳萱的名字,这孩子还是掩不住惊愕和欢喜道:“真的?”

    “真的,”江琢道:“岳氏已经平反昭雪,由你叔叔作证,才能证明你岳家子孙的身份,自此你就不会被人拘禁了。”

    岳曾祺高兴之下对着江琢深深鞠躬,再起身道:“若真如此,我便直接回家里就是了,不必麻烦那位叔叔。”

    他说完整理衣服,强忍着想迅速跑开的冲动又对江琢一礼答谢,便快步向外走去。江琢看着他越过一道一道门栏,无人阻拦。

    “好了,”李承恪搓了搓手,不知从那里端出一碗药:“芽儿,本王已经放了你的侄子,接下来你只要喝了这碗药便好。”

    “这是什么药?”

    “让人失去记忆的药。但是喝药之前,本王要跟你讲讲,咱们如何安排余生的时光。”

    江琢看着面前的人,只觉得可笑得很。

    “你原先不是这样的,”她接过那碗药,看向李承恪的脸上竟没有许多厌恶,只是可怜又可悲:“第一次注意你,是你能听懂别的兵将不懂的布阵;后来欣赏你,是因为你在战场上勇猛不惧生死;再后来觉得你不错,是知道了你的身份,感念于你愿意身先士卒。可我死了一回,却不知道以前的你死哪里去了。”

    惊讶于会突然对他说了这么多话,李承恪面容微微扭曲,他张着嘴呼出一口气,别过脸道:“芽儿死了一回,难道本王没有死吗?那时候因为母妃,因为皇位,迫不得已除掉安国公府。可他们答应过本王不杀你,你却死了。芽儿,那时候我便也死了。死在被人背叛的痛苦里,死在天不遂人愿的仇恨里。但是芽儿——”

    他看着面前这女子的脸,这女子虽然偏瘦,脸却有些圆润。这女子比岳芽稍白,眉眼皮肤无一处像她,可她那一双眼睛,那双透着灵魂的双眼,却正是岳芽那般。

    他看着那双眼睛,继续道:“芽儿,这世上如今只有本王能保护你了。孟长寂或者岳萱,迟早都会被铲除。本王想好了,以后不管去哪里都带着你。你喜欢月月红,大明宫内便只能种月月红。你喜欢骑马射箭,本王每年都带你去春猎。咱们在一起,生一堆娃娃,好不好?”

    江琢看着他似乎诚挚的神情,听他说出这些话,只觉得万分恶心。

    “你既然认识我,就该知道我从不需要别人保护。”

    “我知道,知道,”他轻声抚慰着:“我也知道你是永不肯原谅我了,所以你喝下这碗药,我们就当所有的事情没有发生过,好不好?”

    药碗在江琢手中沉甸甸的,她轻轻抬起闻了闻。无论人生到何种际遇,她最珍贵的东西便是她自己的记忆。

    她的记忆里有父亲母亲师父,还有族中姐妹兄长,甚至有江遥夫妇。她的这些记忆会陪伴着她,除非她死,否则绝不会为了苟且偷生,把这记忆抹去。

    江琢松开药碗,“啪”的一声,那碗打碎在脚边。

    “我不会喝的,”她拔出剑来:“要杀要剐,来吧。”

    然而李承恪只是看着她微微笑了,他轻声道:“芽儿,你中计了,碗壁上也有药,触之昏迷。”

    江琢大惊之下低头,接着便有些晕眩,她勉强拔出剑,咬伤舌头。血腥味在唇齿间激荡,她觉得自己清醒一瞬,然后猛然朝李承恪挥剑。

    然而他并不接招,只是退让。

    他在等药发挥效力。

    江琢往殿外走去,行走的速度不慢,但是微微有些踉跄。李承恪陪在她身边,似乎并不怕她走出去。

    又或许是知道她走不远便会倒下。

    走进甬道,江琢听到了击打惨叫声,她抬起头,见一人正持刀杀进来,他身前是人墙一般的暗卫。

    “你怎么进来了?”江琢问。

    “半刻太久,”孟长寂喊道:“本爷等不了了!”

    或许是为了不牵连军士,孟长寂带来的护卫只是持盾格挡并不反击,只有他一个人杀进来,杀得眼红,杀得如同自己便是千军万马。

    李承恪看着他哈哈大笑:“节度使到底是忍不住,这下谁都保不住你了。”

    “是吗?”孟长寂抢先一步扶住快要倒下的江琢,刀尖指着李承恪道:“手段下作至此,那天没能杀了你,今日不会再有传旨太监了吧?”

    话音刚落,便忽然听到外面一个声音道:“都停下都停下,这肃王府怎么三天两头一地血?”

    这声音听起来分外耳熟,不是传旨太监,却是御史郑君玥。

    只见禁军持刀为他开道,府内暗卫纷纷退让,他走进甬道躬身施礼道:“肃王殿下,节度使大人,陛下命你二人去一趟宫中。”然后他才似看到江琢,“咦”了一声道:“江小姐也在啊,那本官便不用再跑去江宅传话了。也请你去。”

    “她中毒了。”孟长寂看江琢神情恍惚站立不住,猜测道。

    “那更要进宫了,”郑君玥道:“宫中太医多,想个法子诊治便好。”

    “不用,”江琢勉强恢复了些神识,看向李承恪:“这毒,肃王殿下有法子解。”

    李承恪冷哼一声。自郑君玥进来,他一双眼睛便都在对方身上。若不是郑君玥身边跟着禁军,他觉得杀掉也不是不可以。

    可禁军在,便麻烦了。

    岳曾祺已经放了,以后若还想捉住芽儿,难上加难。甬道内几人对峙片刻,忽的一个女子从王府外跑进来,对着李承恪耳语几句。

    那女子正是香朵。

    “母妃?”孟长寂看到李承恪微微吃惊,接着对他们挥了挥手。

    暗卫撤去,郑君玥带着他们离开。江琢凭借最后的神识,觉得禁军像是在押送着他们几个。

    出什么事了呢?

    是萱哥的原因吗?

    君乾殿不大,这里是宗亲皇眷议事的地方。在去的路上,李承恪给了江琢解药。她虽然头脑昏沉,但总算不再眩晕。进皇城后径直被带到君乾殿,一时间如坠云雾。

    难道宫中有什么案子需要她来勘察吗?

    殿外没有内侍,只是被禁军层层把守,卸去了他们身上的兵器。如此严苛,必然是要见贵人。这宫中最大的贵人,是——皇帝?江琢清醒大半,她在殿外轻轻吸了一口炙热的暑气,转头看向孟长寂。

    皇帝,其实也是她的敌人。

    是她想杀死的人。

    不辨忠奸昏庸无道,这样的皇帝真是黎民不幸。

    孟长寂深深看了她一眼,轻声道:“别怕。”

    不怕,有什么怕的。

    江琢的手碰到殿门,在冰凉的触感传到指尖的一瞬,门开了。

    内里坐着或跪着的人,齐齐抬头向他们看来。

    室内有些暗,这暗让人觉得压抑。

    高高的龙椅上坐着皇帝,他身旁坐着皇后。皇帝眉头皱在一起,胸脯起伏,显然在压制着愤怒。而皇后更多的是无措和惊慌,像是担忧心爱的东西将被摔碎。殿内青白色的云霭石地板上跪着一个男人,看衣服制式,应该是皇子。这个年龄的皇子,是……废太子陈王?

    陈王属地就藩,是不允许私自返京的。

    江琢向前迈步,感觉到殿两边冰台内溢出的层层凉气。他们四人跪地问安,便听到皇帝的声音道:“陈王,现在你可以说了吧?”

    “回父皇,”陈王道:“儿臣还要等一个人来。”

    “大胆!”皇帝虽然没有起身,然而脸上阴晴不定道:“你说自己有罪要认,如今却又百般拖延,是嫌朕时间太多吗?”

    “儿臣不敢。”陈王抬头看着他们几人,因是第一次见到江琢,他的视线在江琢脸上停留一瞬。

    “儿臣是要认一桩罪,”陈王垂头道:“一桩陈年的旧罪。”

    江琢发现李承恪猛然抬起头,瞳孔急缩,眼内一抹厉色划过。

    陈王说完这句话却没有继续说下去,他站起身来,抬手解下头上象征皇子身份的缀东珠玉冠,又解下四爪龙纹袍,只穿里衣跪下去。

    那意思是这桩罪认了,他便会被褫夺爵位,不再是藩王了。

    纵然皇帝怒火滔滔,看他这样子也能忍耐几分听他接下来的话了。只是皇后欲言又止,几次想要阻止却又忍住。

    江琢跪在陈王后方,看他行止从容有度,神情紧张中却又有赴死的决心,更是奇怪。

    要认什么罪呢?

    想到这里,听到他沉声道:“那是一桩旧事,永安八年春……”

    江琢心中轰隆一声有些怔怔。

    永安八年,那不是安和县主说,京中起了瘟疫的时候吗?当时陈王年仅十岁,能有什么罪?

    江琢看到不光是她,听到这个时间,皇后脸上也有悲戚。是了,永安八年,皇后殿下的二子李承豫死了。

    陈王却没有抬头,继续道:“那一年京中起了瘟疫,宫中孩童休学在各自生母住处。儿臣听一人的蛊惑,终究酿成大祸害死了一个人。”

    “是谁?”皇后仓皇起身,声音颤抖看着陈王。

    江琢注意到她抓紧衣襟的手关节苍白,那是太过用力的缘故。

    “儿臣的同胞弟弟,”陈王垂头缓缓道:“二皇子李承豫。”

    “什么?”皇帝大惊站起,而皇后却蹲坐下去。她的神情似濒死无法呼吸般苍白,夹杂着气喘和崩溃,竟像是要晕过去,立刻有宫婢上前搀扶起她。

    陈王继续道:“那一日,儿臣哄骗李承豫,说很多孩子在宫中禁地玩寻宝的游戏,问他去不去堆雪人。他便慌忙跑去,连手炉都没有带。其实那里没有孩子,那里,”他停下一瞬,继续道:“或许只有刺客。”

    皇后哀哭一声别过头去,而皇帝瞪大了眼睛,似不相信他说的话。

    江琢转头看向孟长寂,想从他脸上看到是否知道这件事。然而他脸上只有些哀伤。

    “别说了,别说了。”皇后喃喃间几乎失控,皇帝却冷声道:“说,朕要听完。”

    于是陈王道:“儿臣等了一个时辰才去,见一人果然倒在雪中。”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龙椅之上,皇帝似只能表达出这一句话,他跺着脚,目眦欲裂道:“逆子!逆子!那时因此事牵连数十人,终究查不出来。原来是你!原来如此!他是你弟弟,他只有五岁!”

    陈王抬起头,目光中没有惊惧,只淡淡道:“父皇,他五岁,儿臣十岁,可您跟大臣议储,却说要让他做太子。”

    这便是他要杀了亲生弟弟的原因?

    皇帝惊怒之下大声咳嗽,连声呛咳之间吐出血来。

    陈王的声音却又大了许多,他大声道:“可是父皇,儿臣并没有派人杀了弟弟,倒伏在雪中的,不是他。”

    不是……吗?

    室内所有人都静下来,惊愕和不解浮现在他们脸上。可江琢却见李承恪和孟长寂却似乎什么都知道。他们一个目光躲闪,一个眼含悲戚。

    陈王道:“死的那个人,是,别的孩童。”

    “别的?”帝后二人脸上的惊怒褪去,只有沉沉的疑惑。

    据陈王说,那禁地显然是有刺客,因为他到时,那孩子已经被闷死在雪地里。他知道对方必然是认错了人,干脆将计就计,让他们以为自己弟弟死了吧。

    “儿臣那时候万分痛心,心想原来害死一个人是这样的感觉。可宫禁内找不到弟弟,为了伪装,儿臣回寝殿取了弟弟的衣服,换在那孩子身上,又用匕首毁去了他的脸。如此,弟弟便跟死了一样。若他回来,儿臣只推说不知道。若他从此消失,便没有人跟儿臣抢夺皇位。所以,儿臣并没有杀弟弟。”

    殿内无人说话,只有冰块融化的寒气罩在众人身上。而江琢垂头冥思,在脑海里反复推演这件事。

    那孩童是谁?是谁?

    她很想问些什么,但她问不出口。

    她听到陈王继续道:“可这件事却被人知晓,那人以杀害皇子的罪名威逼,让儿臣认下玷污鹤辰宫才人刘氏的罪名。认下这个,儿臣知道会被褫夺太子位。但儿臣已经因为安国公案让父皇多次指责甚至禁足,距离被废只有一步之遥。所以权衡之下,儿臣便只好认了。但是刘氏那个案子,听说大理寺神断江小姐勘验过她的尸体,可以证明她不是自尽,而是被灌下毒酒。儿臣今日来,认下曾妄图戕害胞弟的罪名,却要推翻这个玷污刘氏的罪名。儿臣纵使死,也不愿背负这等骂名。”

    是吗?

    其实江琢觉得,这两个罪名没有浅重之分,区别只在于他做或者没有做罢了。

    殿内静了一静,纷杂的信息在皇帝脑中走过一遍,他缓缓理出头绪,终于道:“那个指使你诓骗承豫的人,和后来让你认罪的人,是一个人吗?”

    “是。”陈王道。

    “谁?”

    陈王抬眼看了看李承恪,缓缓道:“淑贵妃。”

    皇帝吸了一口气从御座后走出,慢慢走到陈王和李承恪身前。而皇后跟在他身边,问出了最重要的那句话。

    “当时,承豫死了,宫中因有瘟疫,便推说是瘟疫,丧事潦草,也不准本宫去抱抚尸体。可是,除了承豫,再无人丢失或死去孩子。那么,那替承豫死去的孩子是谁?你认得他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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