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江月年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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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室内很静。

    江琢似乎看到风雪中母亲一袭红衣站立,牵起小小孩童的手。

    “是我的错。”如今的岳萱道:“是因为我,国公府才遭灭顶之灾。父亲母亲护佑我长大,我却没能保护他们,是我的错。”

    他强忍泪水满脸自责,面前的女子却也没有哭。

    江琢抿嘴看着他,然后站起身拥住了他的肩头。

    “萱哥,”她轻声道:“母亲不会后悔的,父亲也不会。国公府一脉忠贞守护疆域数十年,为的是黎民安宁。无论是父亲打仗,还是母亲护住你,都是为了百姓。”

    岳萱的泪水这才淌下。

    “萱哥,”江琢又道:“你会做个好皇帝的。”

    暑热难消,河南道节度使孟长寂猛烈地摇着蒲扇,大步踏过院落中拼接整齐的石板,钻入江宅会客厅内。

    清凉的气息扑面而来,带着些薄荷与竹叶的香味。江琢正斜靠在春凳上,吃一碗绿豆糖粉冰沙。看到孟长寂闯进来,她颇不满地蹙眉,用折扇遮住自己轻纱下露出一节的小腿。

    这人是把江宅当家了吗?三天两头跑过来。

    “孟大人不忙吗?”江琢道:“听说要打仗了,河南道虽然距离北地远,也是要抽调府兵北上的吧。”

    孟长寂自顾自拉过椅子坐下,为了凉爽,专门坐得距离冰桶近一些。他也不太高兴的样子:“这不是太热吗?你倒是好,这江宅跟皇宫一样凉爽。”

    每年冬天,皇族贵胄都会命人在河面凿冰搬进冰库,到了夏天再取出来解暑。因为工程量大又颇费人力物力,冰块便成了六月里最稀罕的东西。特别是暑热最盛的时候,皇帝会特地恩赏百官冰块消暑。

    眼下便是最热的时候,可江琢这里的冰多得不同寻常。

    “皇帝也会赐孟大人冰吧?”江琢含一口绿豆冰沙在口中,歪头道。

    “你不要明知故问,”孟长寂趴在冰桶上方,像是要把自己缩小塞进桶中,抱怨道:“我府中冰库里那么些冰,都去哪里了?还不是被吴北拉来了这里?真是不明白,他讨好你做什么?”

    “哈……”江琢知道漏了馅,先笑起来:“吴管家感谢我拆散了你和萱哥,就差把你们节度使府的金子搬过来,搬些冰又算什么?”

    孟长寂瞪她一眼,自顾自拿起冰桶上正卧着的一碗糯米汤圆,大口吃了起来。

    他吃东西的样子看起来豪爽却不饕餮,让人忍不住多看了一眼。江琢突然觉得跟他在一起分外自在,虽然跟萱哥在一起也自在,但那自在里是因为有亲情在。跟孟长寂是为什么?

    因为小时候打过架?

    因为他知道自己的身份?

    她想到这里,忽然听到外面钟声响起。

    “咚——”悠扬又厚重的声音总共响了九声。

    万籁此俱寂,但余钟磬音。

    江琢垂眉一瞬,又抬头道:“是萱哥吧?”

    “是,”孟长寂吁了口气道:“太庙钟声。今日李承豫认祖归宗,赐东珠王冠、龙纹朝服、王族金印,从此以后他便是二皇子了。”

    江琢微微笑起,虽然嘴角弧度不大,但那是由衷的为萱哥开心。少顷,她又问:“没人惹事吧?”

    “放心,”孟长寂道:“陛下令李承恪闭门思过,等淑贵妃案审定,估计他便会被牵连获罪了。”

    听到淑贵妃的名字,江琢眼中一抹厉色滑过。

    “案子审定?不,那样太便宜了她,”江琢冷冷道:“这种种都是他们母子种下的恶果,若云山剑不饮尽他们的脏血,我便白来了这一遭。”

    一切的源头都在永安八年那个风雪春日。

    如今要想尘归尘土归土,便要追溯源头杀掉淑贵妃,以慰藉那个躺在雪地上,小小的亡魂。

    孟长寂听她说着这些,虽然知道这话霸道蛮横,他还是点着头:“厉害,”他夸道:“那俩人死定了。”

    室内的气氛这才松弛了些。

    两人垂头吃冰,静静坐了一会儿。

    “喂,”江琢忽然想到了什么,看向孟长寂道:“怪不得你那么帮他,原来他是你姑表兄弟呀。”

    她说出这句话后笑起来,似乎觉得自己有些反应迟钝。盛夏日她穿一身淡青蚕纱,抹去了凌厉和机敏,倒有些娇憨的小女儿态。加上斜倚在春凳上的姿态闲适自在,让人心中忍不住一软。

    “你现在才明白?”孟长寂一只手还拿着勺子,便伸出食指刮了一下江琢的鼻子。江琢呆愣在原地,被这突如其来亲昵的动作弄得不明所以。

    “找死吗?”她问,身体却有些僵硬。

    但其实孟长寂并不比她的神色好多少,他把汤圆碗放下,看着自己刚刚做了小动作的右手,慌乱地站起来。

    “不是我,”他道:“是这只手。”

    “好,这只手留下,”江琢拿起春凳前立着的短剑,“铮”的一声弹开剑鞘:“你可以走了。”

    孟长寂没有再争执或者解释什么,他满脸通红落荒而逃,留下同样有些脸红的江琢。

    她呆呆地坐直了身子,看着院子里一溜烟没了人影的男人,听到什么东西在跳动。

    那是她的心脏。

    “真是的!”江琢有些气恼地站起身子,看到孟长寂慌乱间放在冰桶边的碗,那里缺了一只勺子。

    碗放下,怎么勺子带走了?

    “恶贼!”她对着孟长寂消失的身影喊道。

    恶贼!又使劲儿跺了跺脚。

    除了江宅,公主府也很凉爽。

    陈平公主问过元靖钧的功课,便站起身来。书桌旁的儿子也站起身,有些亲昵道:“母亲,姐姐今日回来吗?”

    原本因为他功课还不错,陈平公主有些快慰的神情顿时清冷下来,她皱眉道:“还说自己专心习字?是不是偷偷去门房打听消息了?”

    元静姝已经嫁了人,如今想要回来需要母家接引。陈平公主一早吩咐管家派人去接,这会儿应该快进府了。

    “儿子没有,”元靖钧垂头道:“只是想念长姐了。”

    “你不该想念她,”陈平公主厉声打断儿子的话:“记得母亲怎么教导你的吗?你以后要做什么?”

    元靖钧支支吾吾道:“以后,以后要做人上之人。”

    “人上之人,”陈平公主道:“便不能拘于世俗亲情。记得吗?”

    “记得。”元靖钧声音很小,头垂得更低了。

    陈平公主看到他小小的脑袋低垂着,耳廓有些红润,忍不住想要抚弄他的头发宽慰。可她狠狠心没有这么做,只是迈开步子,离开书房。

    寝宫里,她的女儿元静姝果然到了。

    惠和郡主,如今的肃王妃身着华丽的衣袍和头饰,从打扮和气度上看不出跟婚前有什么区别。只是发髻不同,那一双眼睛也不同了。

    之前从容间的希冀尽皆消失,陈平公主远远看到女儿假装幸福微笑端坐的神情,便觉得心中微痛。

    到底,三皇子李承恪并非姝儿良人。

    “母亲。”见陈平公主进来,元静姝缓缓施礼问候。

    陈平公主扶着她的手坐在八角椅上,吩咐下人去做元静姝爱吃的茶点,又屏退宫婢,室内便只留她二人。

    “还好吗?”她开口道:“若肃王对你不好,母亲会亲自登门教训。虽然你父亲获罪下狱,你到底是当朝公主嫡女,容不得旁人欺负。”

    “他很好,”元静姝道:“女儿也很好。”

    陈平公主眯了眯眼睛一时没有做声。

    想当年她下嫁宰相元隼,新婚燕尔时说不完的话,由于开心,回到宫中也对太后长长短短说个不停。哪像如今自己女儿这样呢。

    轻轻叹一口气,陈平公主还是说出了此次召女儿回来的缘由。

    “肃王正被禁足,你一会儿吃了茶点便回去吧,回去后帮母亲取一样东西回来。”

    “什么东西?”元静姝有些警惕道。

    陈平公主轻抚她的手背,声音和缓道:“当初肃王曾随安国公打仗,你知道吗?”

    “知道。”元静姝道。

    最初的动心,便是知道他身为皇子却隐姓埋名从军。到后来宫宴上他为岳芽舞剑,又是飒爽间带着柔情。

    陈平公主点头道:“当时安国公抗击匈奴,重新绘制了北地七道军城防图。后来得胜还朝,安国公避嫌,便把图纸交给朝廷。皇帝为恩赏肃王,赐给了他。”

    北地七道军城防图?元静姝面露谨慎之色。

    “姝儿,”陈平公主柔声却坚定道:“那图就在肃王府密室中,你要寻机找到,送来公主府。”

    “母亲要那个做什么?”元静姝惊讶间起身,陈平公主握着她的手被顺势挣脱。

    “自然是有用。”

    “有什么用?”

    陈平公主脸上一抹怒色:“什么时候轮到你质疑母亲了?”

    元静姝脸色苍白不语,许久,陈平公主轻叹道:“母亲所做的一切,还不是为了你吗?如今李承豫认祖归宗,淑贵妃被囚冷宫,肃王又被禁足,你觉得肃王做皇帝能有几分把握?而如果李承豫将来登基,你们肃王府,能留一只鸡犬活命吗?”

    元静姝沉默不语。

    “女儿,”陈平公主握住她阔袖中冰凉的手,温声道:“你不想肃王登基吗?”

    元静姝呆呆地看着她母亲慈爱的脸,心中风起云涌。

    “可是……”

    听闻突厥已经再度来犯,距离草原最近的石城被破。此时要城防图……

    “没有可是,”陈平公主起身,她的神情不容置疑:“若想肃王继位,只有这一个办法。”

    “母亲真的是为了肃王?”元静姝脸上几分疑色。

    陈平公主笑起来:“当然,最重要的,是为了你。”

    元静姝没有说话,她眉心紧蹙,头上步摇凌乱地颤抖。

    陈平公主等了许久,终于看到她轻轻地点了点头。

    “要打仗了。”日色倾斜竹影婆娑,岳萱,齐王李承豫正在国公府给岳曾祺讲《战国策》,说到“兵不如者,勿与挑战;栗不如者,勿与持久”一句,李承豫忽然望向窗外,说起局势。

    “打仗很可怕吗?”岳曾祺仰起小脸问。

    “民不聊生、饿殍遍野。”岳萱轻轻开口,声音低沉:“但有时候若不打,便丧权辱国被强敌奴役。”

    岳曾祺握了握拳头:“那还是要打!祺儿的祖父和父亲姑姑,都是能打仗的。如果再开战,姑姑会去战场吗?”

    “不会。”岳萱笃定道:“你姑姑如今是大理寺寺丞,不是兵部的了。但是你认识的葫芦叔叔或许会去。”

    “哦!”岳曾祺重重地点头:“葫芦叔叔原来也是会打仗的?他很厉害吗?”

    岳萱点头:“很厉害。”

    岳曾祺的葫芦叔叔孟长寂,正在府中兜圈。

    从江宅回来后他便走来走去,走得府中护卫疑惑,走得婢女仆妇忐忑,走得管家吴北挠头细想,回屋又给月老神像前摆了许多贡品。

    自从知道了岳萱真实的身份,吴管家便为自己之前的荒唐误会感到不好意思。原来自家少爷都是为了护住姑表兄弟,根本没有别的想法。

    但是阴错阳差的,江小姐却果真跟少爷走得近了不少。

    吴北私底下给洛阳府的老爷夫人去了不少信,夫人在回信中对他多有交代,如何如何往江宅送东西,如何给少爷添置新衣。吴北感觉整个节度使府的命运都压在他的肩头,他感觉身上担子很重。

    他都一一照夫人交代的办。

    可今日少爷去了一趟江宅,回来后脸色怎么那么不好呢?难道是因为——

    吴北一拍大腿!

    怎么忘了岳萱住在府中时,跟那江小姐也很能聊得来。会不会是少爷养虎为患有了情敌?

    额,这个词语似乎不太合适。

    吴北再拍大腿:“再去送一车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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