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江月年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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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李承恪看着她,似乎回到了数年之前。那时候他们并肩战斗,为了大弘的百姓守住每一寸河山。

    “本王画不出来,”他沉声道:“本王只是记得路径,那是山林,差一个路口便会迷路。本王得亲自去。”

    江琢看着他:“我也要去。”

    “你也去,谁来守高奴县?县城若被对方攻破,咱们就算阻住了他们偷袭的军队,京都也岌岌可危。”

    两人怔在城墙上片刻无言。

    这时却有一个声音道:“我来守高奴,不死不退。”

    江琢转过身去,见一人身穿铠甲背对落日而来。

    他高大又敏捷,眉目沉沉却斗志满满,落日的余晖让他似乎有了神的光彩。

    孟长寂。

    似什么东西堵在李承恪肺腑间,让他难以呼吸并且有无法遮掩的迟疑。孟长寂,这个人不光是他的族亲,更是他的敌人,是河南道节度使,是岳芽父亲当年属意的乘龙快婿。

    他的人生曾在某一瞬间偏离了方向,那阵让他丢失罗盘迷失航线的风,便有孟长寂的功劳。

    如今国难当前,先不论以前。这高奴县城里除了原先的千余名驻军,无论是副将还是数万府兵,都是集结的河南道和山南西道军。他如果把兵权交给孟长寂,便没有他李承恪什么事了。

    等他跟芽儿一起截住敌军回来,自己便会被孟长寂拿捏在手里。

    所以李承恪没有接话,他只是神情沉沉看着孟长寂。孟长寂也看着他,似乎明白他心中忌惮警惕的事。

    “等你回来,”孟长寂道:“我会交还兵权。”

    “当真?”李承恪问。

    “以芽儿的名誉起誓。”孟长寂看着江琢,清声道。

    话音刚落,那一块虎符便落在他手心。李承恪大步向外,一边走一边道:“你没有资格提及她的名誉。”

    倒是江琢笑了笑,虽然抿着嘴角,神情却不那么清冷了。

    “保重。”她温声道:“给我看看你的能耐。”

    “金丝软甲穿了吗?”孟长寂问。虽然身披战甲手握钢刀,但是他的声音软得似一团手心里温热的棉花。

    江琢嗯了一声。

    其实她走得太急,并没有穿。但是为了不让他担心,随口扯了个谎话。

    孟长寂神情稍定,看她迅速转身走开。

    如果可以,他希望陪在她身边的是自己;

    如果可以,他想此时就对她表白。

    但刀剑无眼,他不想若此次殉国,会让她在心中增添负累。

    国土动荡,他们的性命是百姓的,儿女情长只能锁在心中。

    在孟长寂有些模糊的视线中,他看到那个挺拔娇俏的身影迅速消失。

    孟长寂深吸了一口气。

    “点卯,查伤者,重新整编,我要趁夜偷袭敌营。”

    下令时,他的嗓音有些沙哑。

    大弘京都的城墙很宽,宽得可以在上面并行四辆马车。大弘京都的城墙也很高,高得胆小的士兵不敢站在垛口往下看。可如今大弘京都的城墙静默不言,周围却是喧嚣喝骂。

    城外的百姓因为无法进入而哭泣吵闹,城内的百姓因为无法出去而气闷责骂。五城兵马司扬起皮鞭,却不能吓退百姓。

    “官爷,让我们进去吧!”城外聚集着千余名百姓,他们拍着城门喊:“突厥人快来了!我们亲眼见他们把咱大弘百姓吊在战马后面拖拽戏耍,肉都磨光了才砍断绳子啊。”

    “官爷,他们沿路烧杀抢掠虏人妻女!我们村子里就活了五个人啊!”

    “官爷,高奴县快被攻破,求求你让我们去京城躲避吧。咱们路上遇到京兆府尹邓大人,大人说准我们进城躲避啊。”

    城内的百姓是急着出去。

    “官爷,俺们不是京都人,担心家中老小,打开城门让咱出去吧。”

    “官爷,求求你开门吧。与其等城破死掉,不如给我们一条活路。”

    可关闭城门的命令是皇帝下的,谁也不敢打开。

    城内城外僵持了几个时辰,突然便有城外百姓开始推挤城门。而城内百姓因为不能靠近城门,开始推搡怒骂守卫。守卫架起弓弩准备干脆射杀几个以儆效尤,可到底是自己族人,难道外敌还没有到,先诛杀同胞造成数千死伤吗?

    在这一片混乱中,忽然有个声音道:“大家静一静。”

    这声音虽然洪亮,到底遮不住数千人的喧哗。

    那人又高喊一声:“大家听本官说!”

    他的声音像落入沙漠的一粒灰尘,依旧没人察觉。

    忽然人群听到“轰”的一声巨响,齐齐噤声往声音处看去,见城墙边小庑房顶上站着一个人,他手持半截雷管,额头被黑烟熏得几乎看不见眼睛在何处。他显然也被这雷管吓得呆住,大骂道:“孟卿害我!差点要了本官的命。”

    百姓们疑惑地看着这有些滑稽的官员,直到他从身边一个十多岁孩子手里接过毛巾擦干净脸,才有几个人认出来。

    “是郑大人。”

    “是御史郑大人。”

    郑君玥抹干净脸,把孟长寂送给他说可以震慑百姓的雷管丢掉,咳嗽一声道:“先不要慌乱,本官这里有兵部邸报,目前高奴县城防守严密,敌军还未能攻破。”

    他说着从衣袖中扯出一个棕色的信封抖了抖,继续道:“为今之计,都城要上下齐心准备迎战,此时逃脱便以奸细论处!”

    他声音严厉,待把百姓们吓得怔住,又指了指身后道:“不光不准你们逃,大弘朝兵、户、吏、礼、刑、工六部官员多数在此,我等与你们同战。”

    百姓们踮着脚尖看去,果然见郑君玥身后站着不少衣着名贵的人。虽然穿着常服,但看那气势,该是当官的无疑。

    “万一城破了呢?”

    有人这么忐忑地问道。

    郑君玥正色:“陛下尚在城中,我等就算拼了命,也不能让都城被突厥攻破。”

    “咱们不是怕死吗?”

    有人小声嘀咕。

    “人人都怕死,”郑君玥厉声道:“然而若被突厥攻破国都,我等便是亡国之奴。我大弘的百姓,要做亡国奴吗?”

    “不要。”有人试探着喊了一声,接着便更多人醒悟过来。

    “我等不做亡国奴!”“不做!”“我等要战!”“要战!”

    郑君玥按按手让他们平复情绪,继续道:“我大弘好儿郎,大家且先回家去,安顿好妻小,再到五城兵马司应征入战。咱们一起,守住京都。”

    人群渐渐平息了争执、愤怒和恐惧,虽然还有一两个显贵不情愿地在原地驻足,但见那么多官员盯着,也不好意思地离去了。

    郑君玥又道:“接下来,请五城兵马司开城门,让外面的百姓进来。”

    如白水入油锅,刚刚平静下来的百姓瞬间又沸腾起来。

    “不能让他们进来!”

    “不能!万一他们里面有奸细怎么办?”

    “就是!让他们先在外面挡着突厥,做肉墙!”

    “谁让他们守不住自己的城池?”

    原本要散开的人群突然停下,人人义愤填膺道。郑君玥脸色一黑,正准备厉声指责,便见一个年轻人也爬上了小庑房。

    人群一时被吸引了视线,只因为这人刚刚露面,众官员便齐齐拱手施礼。肃王在外宰相被囚,还有谁会让六部官员齐齐施礼呢。

    再看这人面容,白皙却生机勃勃,目光深邃却又让人觉得学识深湛、气度不凡。这人是……

    便见他转身看向城门前的百姓,温声道:“诸位百姓可能不太识得我,鄙人岳萱,自幼在安国公府长大。”

    岳萱……

    安国公府……

    人群又一次炸开,等议论声稍稍低下来,岳萱道:“可能大家已经知道,承蒙陛下不弃,如今本人也是齐王,李承豫。”

    虽然近日知道了齐王认祖归宗的事,但百姓们显然更喜欢他以前的身份,也更信任他以前的身份。毕竟他的身后站着安国公府数代忠良。

    岳萱道:“城外也是大弘的百姓,也是大弘将士守护着的百姓,没有理由把他们拒在城外。如今突厥尚远,有足够的时间盘查他们的身份。所以本王以为,还是要让他们进来。”

    “可他们中若有奸细怎么办?”有人这么问道。

    岳萱指了指五成兵马司手中的钢刀。

    “若有奸细,就地格杀。”

    人群这才稍稍安静,他们议论着逐渐离去。城门打开,城外百姓哭嚎着要冲进来,被城内兵马喝令排队按序检查。

    远处,兵部正协同禁军忙碌地把投石机、弓弩等搬上城墙,一场大战似乎就在眼前。

    山高林密。

    肃王李承恪和江琢一同,领先锋骑兵五千,抄近路往南去。他们带着行军干粮,不生火造饭,不安营休息,只在黎明前弃马翻过一处山崖时,在略平整的视野开阔处歇息片刻。

    不远处有一个浅浅的水潭,江琢上前掬水洗脸。水波潋滟一瞬缓缓平静,她看到李承恪的身影印在水中。

    下意识地,她的手按了按腰间短剑。

    “芽儿。”李承恪的声音响起,江琢转身,看到他有些讪讪的神情。

    这一路他们虽然在军中并行,却并未说只言片语。

    “怎么了?”江琢问:“是不是想起是谁偷了城防图?”

    “不是,”李承恪道:“图是肃王府丢的,我会给你一个交代。我想问你,恨我吗?”

    自知道她的身份到现在,他第一次问一句自己是否恨他。江琢有些讶异,但仍然回答:“恨!恨不得食肉寝皮。”

    李承恪闷闷吐出一口气,仍旧道:“可一开始,我是希望你好的。”

    “没有人在乎你希望什么,”江琢冷声道:“因为结果才重要。结果就是,我安国公府百多条人命都因你而死,结果就是我们不再是朋友,变成了仇敌。”

    李承恪站在浅浅的潭水边,俊美的脸上不见懊悔,只是有些意外:“我们曾经是朋友吗?”

    江琢叹了一口气。

    “那一次被困峡谷,中埋伏后来不及掩埋死亡将士便慌张撤退。两日后我军夺回失地,夜里在那峡谷中我们又遇到,我便把你当作朋友了。”

    战场厮杀惨烈,马革裹尸都是奢望。往往是在清理战场时把死亡兵将名牌摘掉,捧土掩面便算安葬。那日夜里她偷偷离开军营,在峡谷中月光之下,辨认大弘将士的尸体。一个一个摘掉名牌,捧土掩面。

    起初山谷中寂静无声,后来她听到有别的人来了,再后来发现那人是李承恪。

    “你来做什么?”她问。

    李承恪抬起双手,给她看自己摘取的名牌。

    “真可怜。”他轻声道。

    岳芽点头:“真可怜,是为了天下不可怜。”

    他们说完这两句话便齐齐低头,静默无言去翻找尸体摘取名牌。这些名牌先在兵部登记记档,再送到各州府由他们的家人领走。

    那个夜晚,他们虽然没有再开口说话,却似乎说过千言万语。

    荏苒几年,如今他们竟然无话可说。

    李承恪默默站着,看江琢甩掉手上的水珠,往军营中去。他的目光定在那一洼水中,似乎那里面还有她的身影。

    正午时分,前哨发现了突厥官兵的身影。

    “两万人。”哨兵来报:“距离我们五里,轻装简行不见兵马战车。”

    这两万人是翻越山谷抄近路的,当然不能带马匹战车。只是他们这样就算到了大弘京都城墙外,如何破城门进去呢?

    江琢垂头苦思。

    李承恪的目光盯着草地上某处,声音似被揉搓过那样变形:“恐怕有人在京都外准备了兵器。”

    “谁有这个能耐?”江琢问。

    谁有这个能耐。

    要造兵器,需要有钱,需要有人,还需要有官府查不到的地方。大弘朝野谁能一手遮天谁能神不知鬼不觉为突厥人准备兵马?

    大弘朝廷谁能偷走他府上的城防图?

    李承恪猛然抬起头来,看着江琢道:“不会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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