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江月年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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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江琢理了理思绪,想起她那时被西域武士虐杀,后来记忆里残存着一片白色的空冥中,似乎听到过男人的哭声。

    那时候她不识得那哭声的主人,现在回忆起来,或许便是孟长寂吧。

    因为自己死了,所以忍不住哭吗?

    他和她,其实原本没有太多交集。儿时他虽然种下葫芦是为了送自己礼物,但自己是完全不知道的。后来在洛阳府里,年少孩子的打闹也只是小事一件,他更多是在萱哥的书信里了解到自己。

    知道岳芽学了什么剑法,知道岳芽得了什么宝贝,知道岳芽爱吃的东西,知道岳芽出征在外中了埋伏,到最后知道岳芽得胜回京。

    萱哥因为宠爱或者思念妹妹,把她的琐事写在跟孟长寂来往频繁的信上。少年人被管束严格,孟长寂没见过什么女孩,他便总记挂着她。

    记挂多了,那人虽跟自己没说过几句话,却像是老朋友,被印在了心里。

    可他该是多么磊落、光明和慈悲的一个人,才会因为记挂一个只谋一面的女孩,不忍她魂飞魄散,而付出这么大的牺牲呢。

    江琢的手轻轻探出,抚上孟长寂的手背。

    这接触让她的心跳快了一拍,她的身子向他倾斜,慢慢拨开他的手指,握住他温热的手掌。

    “嗨,”她轻声道:“等你醒来,我们重新认识一次吧。不说什么欠不欠的,就是,让我耐心一点,看到你总是漫不经心的样子里,那个善良、坚韧又有些傻傻霸气的你吧。”

    话到此处,两滴泪水滴落。江琢觉得失态间站起身,这时屋门被推开。

    岳萱的眼睛有些红,微笑着站在外面。

    “芽儿。”他轻声唤着她走进来。

    大师身量有些高大,独独占了半个车厢。余下的车厢里坐着四岁女娃和江遥,他为了不吓到孩子,紧靠车帘坐着,遇到颠簸时总险些掉出去。沿途再遇到有流民需要帮助的,江遥刚要停车,大和尚便抬手制止。

    “走走走,赶路要紧。”

    前面驾车的小厮不知道该听谁的,江遥辩解道:“大师稍等,我乃一县之长,理应体恤灾民。”

    “非也非也,”大和尚低头:“此地已不是澧城,江施主可放下心中包袱。”

    江遥吹吹胡子。

    他只是为百姓担忧而已,怎么就心中有包袱了?

    “好歹让本官施些银两。”江遥道。

    “银两何在?”大和尚问。

    江遥连忙把几串铜板从袖袋中取出,大和尚接了那铜板,掀开车窗“嗖”地一声丢出去。

    “已施。”

    江遥目瞪口呆。

    大和尚转过头来满脸正色:“还有银两吗?”

    江遥捂住口袋,神情怔怔摇头道:“没,没了。”

    大和尚便对驾车小厮喊道:“请施主快些,再晚就来不及了。”

    江遥吹吹胡子问:“大师的事情似乎很急啊。”

    “阿弥陀佛,”大和尚端坐施礼:“人命关天,不得不急。”

    好吧,看在你人命关天的份上,我就不跟你计较我那二十八个铜板的事了。

    马车载着四人,飞也似地往京都而去。

    在为了让病人安眠,特意把光线调暗的室内,江琢站起身来。

    她从不曾如此紧张一个消息。

    “萱哥,”勉力让自己神情平和,江琢问:“查出什么来了吗?”

    岳萱神情轻松笑着进门:“查出来了,孟大人没事。”

    他不光神情轻松,声音也是疏朗的。

    如同被他把心肺上压着的巨石挪开,几日以来,江琢第一次深吸了一口气,五脏六腑因这一口气不再揪紧,手也暖和起来。

    但是只听到这个推断还不行,她仍然有些疑惑地看着岳萱,果然,岳萱便解释起来。

    “之前孟大人在香山寺,求寺庙中大师父超度安国公府亡灵。那个大师父跟你也有些渊源,他曾经因为辩经气死国师,在牢狱中待过。听说还是你亲自接他出狱的。”

    原来是他啊。

    江琢点头。萱哥说得不错,但是她第一次见大师父,是在香山寺的小路上。大师父决意去往京都惩治恶僧,后来果然便把国师气死了。

    听到此处江琢微笑。

    “那然后呢?”她问。

    岳萱走到江琢身前,看一眼她守着的人。

    “大师父当时诵读《地藏经》,通了天识入空定之境查问,查到有一个人不肯走。”

    不肯走,那便是她了吧。

    她死的前一刻,心中肝胆欲裂万箭穿心,恨不得杀尽李氏皇族。莫说前面是奈何桥,就是神仙大道她也不会去的。

    “大师父便把这件事告诉孟长寂。而孟大人便用自己七日的神识,换你转生天道。”

    转生天道?

    六道轮回,地狱道、饿鬼道、畜生道、阿修罗道、人道以及天道。其中天道不光是指仙佛,仙界的一花一草均有灵性均可转生。转生天道,是多少人毕生苦修不可得的。怎么孟长寂七日神识便可以交换呢。

    江琢有些疑心。

    萱哥看着床榻上安睡的孟长寂,露出神秘的神情:“大兴善寺方丈大师曾经跟香山寺大师聊过几句,知道了孟大人的一个秘密。”

    “什么秘密?”

    “他是战神转世,神识可惩恶鬼。或许近日因为战乱,北地滋生邪祟,孟大人这七日神识,便到了被上天差遣的时候了吧。无论如何,再过三日他便能醒来的。”

    原来是这样。

    江琢缓缓点头。

    “可我并没有去天道。”

    那空冥和混沌之后,她醒来时自己便在澧城江琢体内了。

    岳萱点头:“这件事二哥也不懂,或许是你那时候的魂魄不想去,大师父便寻了刚巧死去的江琢,完成了你的心愿。”

    他神情里带着对孟长寂的感念,笑起来:“等这家伙醒了,二哥要好好谢谢他。”

    “谢什么?”因为气氛松弛下来,江琢忍不住有些顽皮。

    “自然是高官厚禄美女如云。”岳萱把她鬓前一缕碎发撩起,再使劲儿揉了揉她的头:“好了,你吓坏了吧。”

    江琢笑得有些心虚。

    承认被吓坏便等同于承认自己对孟长寂有别样的情感。而不承认,未免太缺心眼吧。

    萱哥没有追问,神情里都是安抚和了然:“这几日你都没有休息过,现在换二哥坐一会儿,墨香回来了,你由她伺候着去歇歇吧。”

    因为是夏日,江琢的确发现自己因为紧张,汗水湿透了内里亵衣。

    “好。”她点头,不敢再看床榻上那个人,便转身往屋外去。

    因为萱哥的这个消息,她脚步轻松了不少。

    如果江琢此时回过身,会发现岳萱原本笑着的眸子里,除了不舍,还有清浅的泪水。

    看着江琢的身影消失,岳萱抬脚把门窗关严。在刚才江琢坐着的小凳上,他缓缓坐下。

    “谢谢你。”岳萱神情温和,对昏迷不醒的孟长寂道。

    躺着的人没有动静,只看到呼吸不太均匀。若岳萱此时搭脉,该发现他脉搏跳动更慢了。

    他轻轻笑了笑,继续道:“芽儿真是好骗,我说你是拿七日神识换的,她便立刻相信。但你是用自己‘不可知不能说不应存之物’,交换了岳芽的重生。佛家有不能说不可知不应存之地,我便猜着,你交换出去的东西,是自己的不可见之日吧。”

    当此之时,不见明日。

    往后余生,随意取走。

    在未来不可知的某个时间,只要触发了某种事情,便可被天神取走性命。据岳萱推断,或许是香朵剑上的某种毒物,或许是刺破胸口皮肤。这事情也是不可知不可说的,连施咒人可能也不知道。

    但如今已经触发,孟长寂的神识会缓慢离体,他也跟着死去。

    “这真是可惜了,”岳萱的神情却似在开玩笑:“她是个执拗的人,没有能按你的期望超脱苦海飞升仙道。她又回来了,不知道你是高兴多一些,还是失望多一些。那契约的最后是一段‘忘字符咒’,是不是你也读了那符咒,所以连自己换出去了最珍贵的东西,也忘了?”

    “真是傻瓜。”他继续自言自语。

    因为没有通风,安神的檀香上聚了一小团青烟,岳萱用手轻轻挥开。

    “岳家亏欠你的太多了。”岳萱叹了口气。

    原本只是年少时的倾心相交,他却不惧皇威救出自己,又为国公府亡魂超度,更是为岳芽说动大师父度化。

    如此赤胆如此赤诚。

    “这样好不好,”他像是在跟人聊天劝慰:“如果四皇子做不好皇帝,这李姓的江山,便改姓‘孟’吧。”

    目前他虽然还不是太子,但是手握权柄,只需要在离开之前安排妥当,便可助孟长寂有朝一日反了天下登基称帝。

    想起那时候他身边站着芽儿,还挺让人开心的。

    岳萱从袖袋中抽出那卷《妙法无量往生陀罗尼经》,翻到最后写着孟长寂名字的那里。

    “其实也挺简单,”他轻声道:“诵读经文,然后写上自己的名字,你的神识归位,换上我的。”

    他站起身来,如临万军如幸神州:“一日之内,本王可安排妥当。”

    然后岳萱深深地看了孟长寂一眼,出节度使府,往宫中去。

    这一日是个好天气。

    夜里下了一场雨,清晨暑气消散,江琢神清气爽地在节度使府院落里打了一套拳。这之后用早饭,跟管家吴北一起给孟长寂喂了些肉粥。吴北看江琢心情好,猜测或许是因为自家老爷有救,脸上一直皱着的褶子总算平展些。

    饭后收到宫里送来的礼物,是一对精巧的玉质娃娃。娃娃穿着锦衣,脖子上挂着金铃铛。送礼物来的内侍说从二皇子幼时住着的寝殿里清点出了殿下出生时外祖家送来的贺礼,殿下觉得好玩,便差遣他送来给江小姐。

    娃娃……

    江琢拿着那一对娃娃笑出声来。

    她记得有一次跟萱哥争执,她说见过最大的玉材是一柄玉如意,还挺细。萱哥便说也有大的,雕成一对娃娃,挺漂亮。她就笑话萱哥在说大话,没想到他记得,更没想到他果然见过。

    现在娃娃送出来给她,是在反击她之前的揶揄了。

    “小心眼。”当着那宫中内侍的面,江琢道。

    内侍满脸震惊不解,但是知道眼下这人在二皇子心中非同小可,也不敢反驳,便退回去。

    他刚走,墨香来了。

    似乎今日人人都开心,墨香尤其开心。

    脸蛋红扑扑的,藏不住的喜悦在眼眸中闪烁。

    “捡钱了?”江琢问她。

    墨香歪歪头,没有回答,却有些羞涩了。

    “不是捡钱,”江琢打趣她:“是思春了。”

    “小姐!”墨香捂住脸:“婢子没有!”

    江琢笑起来:“说吧,趁今日本小姐心情好,说说有什么喜事。偷偷告诉你,我准备去江南游玩,到时候带上你,一去三年,你不论思什么,都黄了。”

    墨香微微吃惊,但马上神情又平静下来。

    “咦?”江琢见诈不出什么,有些疑惑。

    墨香却卖起了关子:“随小姐去哪里,婢子跟着就是。”

    “你跟着,你那郎君呢?”江琢隐隐猜测出那人是长亭。而因为长亭是“雀听”组织最大的头目,从不离萱哥身边,所以她若真带着墨香去游玩,墨香和长亭便日日靠信鹰千里传书吧。

    墨香把手从脸上移开,有些害羞又有些得意:“嗯……他今日晨起说,他主人吩咐他以后随侍小姐身边了。以后,他,他就是咱们江宅的人。”

    眼前的小丫头神情快乐,说完便扭着屁股跑了。可江琢却微微讶异。

    “雀听”组织是萱哥经营十年之久的消息组织,隐蔽极好,蛛网般的密探们一层层把消息送到萱哥那里。而长亭如今是头目,他若跟在自己身边,萱哥便掣肘很多。

    是江宅的人了……

    江琢脑海中都是这句话。

    然后低头看了看怀里的娃娃。

    萱哥因为娃娃的事跟她斗嘴时,才十一二岁吧。

    “芽儿不信哥哥?等芽儿将来嫁人,二哥把那玉娃娃送你!”

    即便是小时候说过的话,他也从不食言。

    但是为什么,这娃娃早早地就到了自己手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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