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页 暴雪如絮, 呜呜的风声好似鬼哭狼嚎。 魏严合眼躺在枯草堆中,心下好笑,当真是人老念旧了,这天牢外的风声, 竟让他生出几分是在塞北的错觉。 他被老头子绑去戚家军营, 和谢临山一起在北地戍边, 都是多少年前的事了。 只不过, 那时候的确好啊。 戚老将军健在,容音不曾入宫, 临山和太子也没身死锦州…… 他半生的快意,都是那些时日了。 眼皮发沉, 魏严就这么放任自己在那阵阵风饕雪虐声中睡了过去。 恍惚间有人靠近,将什么东西搭在了他身上, 抵御那似要将人皮肉都刮下一层来的寒风。 魏严暗忖莫不是天牢的狱卒? 但他一介罪人,狱卒是不会轻易给他添衣加被的,莫非是狱卒得了陶太傅或是谢征示意? 正囫囵思索间,那给他身上搭了衣物的人却并未离开, 而是迟疑着伸出手, 似想触碰他,魏严隐约嗅到了一股似幽兰又似山茶花的香气。 多年如履薄冰养成的警惕,让他几乎是本能地抬手截住了那只手,凛冽凤目霍地掀开。 看到的却是一个只在午夜梦回才能见到的人。 女子一身梨花白绣着千叶莲的袄衣,肩若削成, 腰如约素, 眉目盈盈好似一副山水画卷,那只手还被他扼在掌中,她白皙的脸上半是惶然半是被他撞破的羞赧, 咬了下唇道:“我见三哥睡在此处,给三哥拿了件氅衣过来……” 魏严有个早夭的兄长,上边还有个庶兄,他在家中排行第三。 魏、戚两家交好,戚容音自小便唤他三哥。 他定定看了眼前女子许久,才出声:“你许多年不曾入我梦了,今夜是知我大限将至,专程来看我的?” 戚容音皱了皱眉,顾不得抱赧,被魏严扼住腕的那只手微微用力,温润细腻的掌心贴上了他前额,喃喃道:“三哥怎说起了胡话?莫不是感染风寒起了瘟症?” 掌心接触到的肌理,的确是一片滚烫,戚容音当即变了脸色,唤守在城墙拐角处的武婢:“揽月,快去叫军医,三哥感染了风寒!” 魏严抬眼望见满天星幕,以及城楼上那杆被火盆里的火光照得分明的“戚”字旗,这才发现自己是靠城墙垛而眠的,周围还有不少抱着刀戟坐眠的将士,脸上身上的血泽未干,显然是刚经历一场恶战。 他只觉这梦太真切了些,当真是和那些年在北地所经历的一样。 戚容音刚要起身,便又被魏严拽住了手。 戚容音不解地看着从醒来便不太对劲儿的人,疑惑出声:“三哥?” 魏严缓缓道:“别走,让我再看看你,十八载,你每每入梦来,都不曾好好同我说过话……” “三哥在说什么?什么十八年?”戚容音越听,眼底惑色越多,却还是安抚道:“我不走,我去打水来,给三哥擦擦脸。” 风寒的缘故,魏严现在脑仁儿的确一抽一抽地疼着,他抬起另一只手按住了额角。 戚容音见状,抽离了被他攥住的那只手,步下城楼去打水。 魏严视线下意识紧盯着她,生怕她就这么不见了,身旁一名脸上布着血迹和汗尘假寐的将军睁眼笑了起来:“魏中郎怕是好事将近了吧?” 魏严记得自己在戚家军营时,曾任中郎将,军中同袍也多以“魏中郎”称呼自己。 眼前这人面生得紧,他眯眼仔细看了一会儿,才辨出对方乃后来的陕西都护使,自己同他在戚家军营时,的确有过一段同袍之谊。 只是后来便寡交了。 真是怪哉,他梦见戚容音也就罢了,怎还会梦见此人? 隐约之中,魏严察觉到今夜这梦,是和以往的不太一样。 他撑着墙根想起身,手上传来一阵锐痛,低头一瞧,才发现掌心缠着一圈染血的纱布。 他先前睁眼便瞧见戚容音,被占据了所有心神,连手上的痛感都未察觉,此刻又用力握了一下掌心,针扎一样绵密的细痛再次传来,魏严终于意识到了不对劲儿。 在梦里的痛觉,也是这般真切的吗? 戚容音端着水盆,引着军医往城楼上来,温声道:“魏三哥发起了高热,眼下父兄追敌未归,三哥万不能再病倒了,劳军医替他看看。” 魏严听到此处不由皱眉,戚老将军和少将军都追敌未归? 在他记忆中,只有戚老将军误得军情那一次,才是父子几人一同去追敌的,也正是那一次追敌,戚家父子都身死疆场。 军医给魏严把脉时,他尚还陷在一片混沌的思绪中不曾回过神来。 等军医把完脉,从随身携带的针包中取了一枚银针:“城内治伤寒的药物早已告罄,中郎高热不退,老朽也只能用商阳穴放血的法子替中郎缓解一二了。” 银针刺入指尖,那痛愈发清晰。 真实的不像是做梦! 一个猜测在魏严心中形成,恍若一柄利剑将灵台间混沌的层层雾霭劈开,一股狂喜涌上魏严心头。 在军医取出银针时,他顾不得指尖的刺痛,用力攥紧了戚容音了手,素来冷沉的眼底隐约有泪光浮现:“容音,容音……真的是你……” 他手上的力道太大,握得戚容音手骨都有些发疼。 她远山一样的秀眉轻蹙:“自然是我,三哥这是怎么了?不过在城楼上小憩了一会儿,醒来便总说胡话……” 戚家是戍边重臣,此番北厥来犯,戚容音特带领府医前来城门这边救治伤兵。 魏严沧声笑开,狼狈又欢喜。 戚容音和城楼上的将士们皆是面面相觑。 魏严却很快撑着城墙垛爬起来,对戚容音道:“我现在没法同你解释太多,速点三千精兵与我出城!” 若他当真是重生了,这便是戚老将军父子见北厥王子败走前去追敌,欲生擒北厥王子,却中了埋伏死于大漠的那一仗! 戚容音跟着父兄在这关外,对军中事务也很是敏锐,当即就意识到了不对:“我父兄有危险?” 魏严忍着因记忆纷杂而胀痛的脑仁儿,不答反问:“他们出城多久了?” 戚容音答:“已有一个时辰了。” 魏严脸色便也沉了下来,此去不知还能不能挽回戚家父子战死的定局,但上苍让他重来一回,总归要拼劲全力去搏上一搏,他沉声吩咐:“点兵,备马!” 戚容音一颗心怦怦狂跳起来,冥冥之中,她是感觉有什么地方不对。 战场上,有时候多一刻钟半刻钟的先机,便能决定一场仗的胜负。 事关父兄的安危,她也顾不得追问太多,忙让城内留守的副将去点城内还能作战的兵卒。 奈何城内将士才经历过一场恶战,所剩精锐都随戚家父子追敌去了,把勉强还能上战场的伤兵也算上,方才凑足三千人马,其中大部分将士都还疲敝不堪。 此番长途奔袭而去,就算赶上了救援戚家父子,对上凶恶如豺狼的北厥蛮人,是不是羊入虎口还难说。 但魏严记得上一世谢临山在此时已得了燕州被困的消息,正带着徽州谢家铁骑在赶来的路上。 前世自己便是因这场风寒病倒,等谢临山带着援军至,得知燕州此战已胜,老将军父子追败寇、生擒北厥王子去了,久等不见戚老将军归来,前去查探,寻着大军绕路的痕迹,兜了个大圈,才在马王坡瞧见染血的“戚”字旗和遍地死卒。 北厥人伏击的地点就在马王坡,他此去全速行军,能省下不少寻着马蹄印找军队兜圈的时间,只要再多拖上个一时半刻,再差斥侯前去寻谢临山的军队,谢家铁骑一到,北厥人这场阴谋便没胜算了。 魏严驾马出城时,便唤来自己的心腹,让他快马加鞭往徽州来燕州的必经之道赶去,遇上谢临山便让他往马王坡去。 心腹听得命令,没头没脑地问了句:“主子,您怎知谢将军会率援军来?” 魏严一道冷厉的眼风扫过去,心腹只觉脊背一寒,再不敢多问,连忙抱拳:“属下这就去传信!” 言罢一拍马臀往徽州要道奔去。 魏严扯着马缰,却有了片刻失神,是了,在锦州血案之前,他身边的人还敢这般冒失同他说话的。 后来,跟着他的这些人,都死光了,再选到他身边的人,从不敢同他妄言一句。 想多了便心中发苦,魏严收敛了心神,正要下令让大军出发,却又听得城门口处传来的一声急切呼唤:“三哥!” 魏严驭住战马回头,便见戚容音披着雪狐大氅,踏着一地雪泥朝他急奔而来。 因为跑得急,她双颊都被风吹得有些发红。 魏严一掣缰绳,调转马头便朝戚容音冲了过去,战马在距戚容音五步开外被他勒住了缰绳,马儿的前蹄高高扬起,抖落不少雪沫。 戚容音将一枚坠着络子的平安符递与他:“三哥,你带上这平安符,一定要平安归来!” 她不知魏严为何突然急急地要调兵出城,但她能感觉到他此去定然危险。 魏严俯身去抓那平安符时,连带着将戚容音那只被冻得通红的手也紧紧握住了,他脸上还带着上一场仗留下来的血迹,用一种戚容音看不懂的、深沉又裹挟着痛苦和悲意的目光望着她:“容音,等这场仗打完,我们成亲好不好?” 不过二八年华的少女呆在了原地,好一会儿才挽起唇角,说:“好啊。” 她脸上被风吹出来的冻红掩住了羞意。 魏严又用力握了握她的手,才抓起那枚平安符,调转马头大喝一声:“往马王坡全速行军!” 武婢撑开油纸伞,替戚容音挡着鹅毛一般飘下的漫天飞雪,劝道:“小姐,先回城吧。” 戚容音纤白的手按在了自己心口的位置,看着魏严率着城内三千残军远去的影子,眉间笼上一抹忧色:“揽月,不知为何,从三哥说要点兵出城起,我这心口便一直发慌。三哥醒来便怪怪的,他肯定瞒了我什么……” - 大军行至马王坡附近,便已见遍地死尸。 随行的将士瞧见这副又经历过一场恶战后的惨象,都呆住了。 他们追敌的大军遭受了伏击? 魏严瞧见此景,也是浑身的血都冷了下来,只不过居高位十余载练出的城府,让他在此刻面上也难辨情绪,只沉声吩咐:“找帅旗在何处!” 底下的人忙在遍地死尸的战场去寻帅旗。 片刻后回来复命:“中郎,戚家帅旗不在此处!也没找到戚大将军等人!” 魏严只觉压在心口的那块巨石骤轻了不少——帅旗不在此处,戚家父子也不在此处,就说明他们极有可能还活着。 只是突围了出去后,又被北厥人咬上了。 他沉喝:“所有斥侯出动,寻着战场周围找撤走的马蹄印。” 军中的斥侯驾马四下奔走查探。 很快便有一名斥侯急奔回来:“中郎,在山那边有凌乱的马蹄印!” 魏严狠狠一夹马腹,冷峻的脸都有些狰狞了:“追!” 跑过一片缓坡,便隐约听见了山那边传来的震天厮杀声。 大军加速翻过山岭,魏严立于陡坡上,瞧见了下方在北厥人不断缩小的的包围圈下苦苦支撑的戚家军。 出城时的上万大军,眼下瞧着,竟已只剩几百人。 第(1/3)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