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江月年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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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话戛然而止,他看到被他唤作“小草”的青年,眼里有抹不去的痛色。
“好了我不说了。”他快走几步推起轮椅,安慰着:“这里也不是没人闲逛,已经拜祭过,我们便走吧。这又下了雨,你的腿还上着板子,不能淋。”
轮椅上的青年看向屋子,里面的地板比院落略高些,他能看到摆放整齐的桌椅板凳。是谁会收拾这里呢?收拾一下也好,芽儿虽然大大咧咧,却也是讨厌凌乱的。
“好,”他的神情恢复如常,微微咬了咬牙关:“就劳烦节度使孟大人继续充当仆役,推我走吧。”
“你放心,”被人唤出身份的河南道节度使孟长寂恨恨道:“让小爷我把你推到京都,搅他个天翻地覆。”
轮椅上的人笑了,细嫩的雨丝落在他平放在身前的双手上,让他的手背有些湿润。他握了握手,似要握住这一缕湿潮气。
这只手不能像芽儿那样弯弓射箭揽缰纵马,但是却也有力气搅动京城风云。
“长寂,”他淡淡道:“不用我们过去,京城现在便已经是天翻地覆了。”
“是,”孟长寂推着他走过垂花门,路过台阶时还搬动一下轮椅:“幸而这一次郑君玥那个吃货总算把奏折六百里加急送了去,皇帝就算废黜太子,也会为敲打三皇子,给他留一线生机。”
留一线生机,便不用死。
也许会给他个亲王的身份贬黜出京。
“这样也好,”孟长寂道:“国公爷的案子他们玩烂了,接下来看我们怎么玩他们。”
轮椅上的人闭了一下眼睛。
这样的朝堂,相互倾轧永无宁日。然而若停下来,冤魂便不得昭雪。
“你真的要随我进京?”他问道。
孟长寂大笑一声:“他们给小爷埋了个付山斗的雷,小爷不去,难道还等皇帝老儿下旨捉拿吗?”
虽然郑君玥审定付山斗是三皇子的人,但毕竟他为节度使府效力。所以这件事孟长寂是脱不了干系的。
与其坐以待毙,不如主动出击。
轮椅上的人抬头看了看院落里颓败的墙上长出的细嫩小草,深深吸了一口气。
这便要走了。
相比从澧城到汴州时的轻车简从,这一次郑君玥出行有很大的排场。前面十二人举“回避”、“肃静”的官衔牌和乌鞘鞭、尾枪等打十三棒锣开道,后面二十多官兵卫士护卫两侧。所经州府官员需出行二十里来接,带护卫奔走三十里去送。
江琢的丫头墨香时不时把头伸出去看,抚着胸口直呼厉害。
江琢抿嘴笑了。
她知道郑君玥这是怕三皇子在路上刁难,其实时不时听一阵锣响,还挺聒噪的。果然,刚出汴州府,郑君玥的随从便制止了敲锣。
又走了一会儿,前面车驾停下,有一护卫骑快马停在江琢马车旁。
“江小姐,”他轻声请示:“有人在前面路口等着小姐。”
江琢跳下马车,便见江遥牵马过来,先是在郑君玥马车外跟他寒暄几句,便向江琢走来。
是有什么事吗?
她有些意外。
从澧城到这里骑马需要两日,算着时间,他几乎是在收到郑君玥信件后即刻便启程了。
“琢儿,”江遥脸上有尘霜之色,虽然头发细致整理过,但衣襟已经不太干净。他走过来道:“你母亲担忧你,让我来送送。”
县令离开属地其实不合规制,他这何止是送,是冒着被参一本的风险来见女儿。
“父亲大人。”江琢深深屈膝施礼:“女儿一切都好。”
“好,好就行。”江遥说着,转身从马身披盖下拿出一个包袱:“你母亲非让送来的。”江琢接过包袱抱在怀里,江遥看看左右等着他们的车驾随从以及卫士,一时间似忘了还要说什么。
江琢又屈膝施礼:“女儿会小心的。”
“好,小心就好。”江遥伸出手来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那样子是想揽在怀里又觉得不合适。
毕竟她已经不再是那个痴傻的非要攀在他肩膀上打枣的女儿。
她现在是随钦差回京复命很有可能摇身一变成为女官的女儿。
这一次分别不知道还要多久才能见到。
作为父母,他们不能拦着孩子成材,却只能在后面一边不安一边鼓劲。
江遥讪笑着,想道别却又不舍得,想拥抱却又不妥当。
车驾前的马匹轻轻弹着蹄子,有些着急的样子。江琢忽然向前一步,张开胳膊,轻轻抱住了他。
江遥吃惊之下忙揽住她的肩膀拍了拍,完成这个僵硬的拥抱。江琢已经退开去,笑着道:“父亲大人尽可放心。”
“好,好,”江遥挥手催促她上车,自己翻身上马道:“县里还有春耕的事忙碌,为父便走了。”
说完缰绳轻打,人便纵马离去。
江琢在马车中打开包裹,里面用绸布一层一层包着五十两银票。县令俸禄低微,这恐怕是他的全部家底了。除了这个,还有一个包着红枣的纸袋,一个包着花生酥的油纸包。
江琢把花生酥掰下一片放进嘴里。
真甜啊。
老天或许是有公道的,抢走她一个父亲,却给她另外一个父亲的爱。想到这里又为江遥感到心疼,毕竟他真正的女儿已经不在了。
想起来江夫人也不过三十岁出头,真希望她还能生养。
江琢这么想着,靠在颠簸的马车壁上唇角微扬。
春山暖日和风,秦岭两边的桃花已经开了好些,往西过洛阳,景色愈加丰富,等到了弘农郡,却又有些寒意。
这时候郑君玥收到往十八道各州府下发的文书,知道了太子李玮被废黜的消息。诏文上说皇帝慈悯,虽太子屡行大逆不道之事,但念及子孙之情,封太子为陈王,即刻携王妃及家眷离京。“终生不得回返。”
郑君玥重重叹了一口气,把只喝了半碗的银耳粥放在一边。
江琢却又盛了一碗。
“什么原因呢?”她问。
郑君玥道:“太子肖母,性情柔弱宽厚,怎么会行大逆之事?我听说是因为安国公。”
因为,父亲吗?
江琢心内一动,舀起甜汤的手停下。
郑君玥压低了声音道:“自安国公去后,朝廷以此事牵连构陷已百多人,把六部人手换了将近一半。这一次郑某回去,还要重新认识一下诸位同僚了。”他说着讥笑道:“听说太子屡次为安国公求情,又私下着内卫换走涉及谋逆案的死囚。”
江琢险些握不住调羹。
死囚?
她知道大哥是当场便被射杀,那么萱哥呢?他会是那个死囚吗?
“是谁?”她勉力让自己的声音不再颤抖。
郑君玥抬头:“什么是谁?死囚吗?是谁有什么关系,当场便被三皇子的人发现,斩杀了那死囚,捆了太子的人送进刑部。”
江琢的心揪起来。
郑君玥尚在说着什么,说朝堂现在暗流涌动,三皇子的人完全占了上风。说他准备回去以后夹起尾巴做人,绝对不能再招惹三皇子。说江琢进京以后万事需要小心,获罪会牵扯到江县令,而且他自己自身难保,也没能耐救护于她。
江琢低下头把眼泪收回。她伸手拿了一个馒头吃,咬一口,再咬一口,在口中慢慢咀嚼了咽下。
她要吃得壮壮的。
她要把身子养好。
她才不需要谁救护,她是江琢,她是岳芽,她是回来的鬼魅。
第二日到达京都,当晚江琢在客栈歇脚,郑君玥连夜面圣奏报。
这一夜她睡得很好,窗外是她熟悉的景色,街巷是她听惯了的官话。天亮时有小贩在窗下卖黄桂八宝粥,江琢听到叫卖,想下楼自己去买上一碗。
刚打开门,便见郑君玥等在厅中。
“两个消息,”他笑着道:“皇帝说不用当面询问于你,着本官厚赏便可。”
“还有一个呢?”江琢道。
“有个棘手的案子,”郑君玥忽然便收了笑:“京兆尹府想请你帮忙勘验,但这案子审好了得罪三皇子,审差了得罪皇帝。”
江琢抬起头轻抿嘴角。她的手抚弄过那一串檀木珠子。
据郑君玥讲,不知是不是皇帝特意的安排,他是当着三皇子的面汇报汴州连环凶案真相的,由此可见皇帝袒护三皇子之心。
郑君玥依旧没有提起搜检出三皇子书信的事,只是把尸体如何勘验、案情如何推理,事无巨细讲了。皇帝特意问了江琢的情况,说既然有勘察天分,不能因为是女流便埋没于闺阁之中。恰好京兆府有个案子审查不出,京兆府尹求了刑部和大理寺的验审官,都说抽不出空。既然江琢来了,便去帮忙吧。
“他们不是抽不出空,”郑君玥环顾左右,压低声音道:“本官都打听清楚了,这事儿难办。刑部的验审官前一天还新纳了一房小妾,第二日便说自己瘫在床上得了急症起不来了。”
他说到这里顿了一下,似想起什么因果关系,脸红了。
江琢眉头微蹙,不知道他为何脸红,问道:“大理寺那个呢?”
“那个才厉害,一听说派他过去,紧走几步从楼上跌下去摔断了腿。”
为了逃避问责,对自己也太狠了些。
所以皇帝才指了江琢去。她在这京城举目无亲,做好了随便赏几颗枣就行,做坏了却可以任人发落。
“我可以去,”江琢点头道:“只是不知道是什么案子。”
郑君玥看起来松了一口气,却又有些担忧。
“国师死了,”他缓缓道:“就是那个在大兴善寺内坐禅的慧圆法师。”
这法师无人不晓。
听说他生于极西佛法昌隆之地,懂梵文、善译经,参禅论道无一不精,被皇帝钦定为国之法师。
“如何死了?”江琢道。
郑君玥摇头:“昨晚本官只听说是被另一个大和尚杀了,可那和尚说国师是在辩经中坐化。”
“钦点的法师死了,陛下自然不悦,可又关三皇子什么事?”江琢问。
“因为京兆尹啊,”郑君玥道:“京兆尹邓泰,是三皇子的眼中钉,正盼着他办事不力好寻机撤换呢。这案子若是审好了,三皇子那边就失了个大好机会。”
原来是这样。
他说着小心取出一块木牌递给江琢:“这是京兆府进出凭信,我已经打过招呼,应该没人为难你。但你要自己小心。”江琢接了木牌屈膝感谢,郑君玥只挥挥手,便一溜烟跑了。
他说过回来后要夹起尾巴做人,还真的有点像。
江琢笑起来。
太宗皇帝把环绕京都的雍州改名为京兆府,管辖万年、长安、蓝田等二十二个县。京兆府不同于地方州县,凡审定案犯不必逐级上报核审,可直接当堂判处死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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