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江月年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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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次的案子被京兆府接管,也算是刑部甩出去了一个烫手山芋。
木牌正面阳雕着“京兆府办差”五个字,背面阴刻“法不阿贵、明公正道”八字。这样的木牌凭信只通判、推官和几位参军才有,也不知道郑君玥怎么给她寻来的。
无论是勘验尸首还是详查现场痕迹,都是越快越好。所以江琢吃罢早饭便手持木牌前往京兆府。
门房刚见她时还以为她是来告状的,待她把木牌亮出来,便唤差官一路把她请进大堂后的抱厦。抱厦内的检官一早便等在这里,见江琢来,验看木牌后把她往后院领。
转过后院往下风口去,便是勘验尸体的敛尸房了。
一个仵作和一个差役等在那里,见江琢来,忙施礼。
江琢还了礼,检官又说要等一下通判大人。过了好一会儿,名叫张慕远的通判也来了。
他看起来有些不太开心。
吊梢眉八字胡,眼睛眯着打量江琢,哼了一声道:“你就是郑御史送给京兆府破案的?”
“送”字用得不好,有贬低侮辱之意。
江琢蹙眉道:“正是。”
州府内通判掌管粮运、家田、水利、诉讼之事,如今皇帝指了江琢勘察案件,等同抢了他一个饭碗。所以他生气,江琢是可以理解的。
但若因为生气便罔顾律法胡乱生事,便不能忍让。
张通判听她回答完便先行一步进入敛尸房,其余人等恭顺地跟着他也进去,江琢随在后面。
屋内七张床,只躺一个人,便是慧圆法师。
他五十多岁,头顶九个戒疤,身量略胖,嘴微张,脸部肌肉有些痉挛。
仵作把验格取出要递给江琢,张通判却从中拦住取走,漠然道:“凡勘验尸首,怎么能被前人之见影响?既然江小姐曾在汴州府侦破要案,我看也不需要知道你这贱吏查的是什么?”
那仵作羞恼地又把验格取走,垂着头站到一边去了。
江琢净手后掀开白布,细细把尸首验看,其余人远远站着,没人跟她搭腔,也没人问什么。
待她验定,抬头对仵作道:“是需要奴家自己填写验格吗?”
那仵作闻言抬头看向张通判,露出询问的目光。通判道:“不必填写,你自把验看结果说来。”
江琢点头,便道:“此人身长五尺一寸,已死约三到四日。其身体骨骼、皮肤未有破损,非外物击打。七窍颜色正常,唇舌干净,非中毒而死。验查其体表未有淤痕及穿刺,其后脑骨轻微骨折,折痕半寸。四肢有失血迹象然而血液却未流出体外,十指微青。”
张通判神情微微讶异,夺过仵作手中的验格低头一瞬,抬头道:“这些倒是跟京兆府探查的一般无二。那依你之见,他是因何而死啊?”
江琢道:“惊怒而死。”
室内像汤碗掉落油锅,噼里啪啦一片炸响。
“怎么可能?”差官道。
“就是,都查了后脑骨折,怎么会是惊怒?”仵作也跟着搭腔。
“没听说过这么勘察的。”
“果然是小姑娘啊。”
江琢静静站着,等他们说完了,冷然道:“奴家勘验尸首,从未出错。若各位上官有不同意见,大可禀报府尹大人。”
张通判抬手示意众人不要议论。他看向江琢,一张脸上神情变幻,缓缓道:“江小姐你说他是惊怒而死,可有凭证?”
江琢取了墙壁上挂着的皮褡裢中的短刀,拿在手里站定:“奴家可划肉开膛以证。”
刚才还在聒噪着的众人忽的便静了,一个个像是被人扼住喉咙,瞪大着眼睛说不出话。
张通判退后一步,似怕被溅上血,惊道:“你说什么?”
江琢还未回答,一个浑厚的声音传来:“江小姐说她可以划肉开膛以证,莫非你是聋了吗?”
这话刚开始时还只是勉强能听到,待说完便觉得声音大得震耳朵,一个身穿五章纹官服,身佩金腰饰,个子高大的官员便已经走进屋子。
正是京兆府尹邓泰。
江琢的唇角不由得勾起。
父亲说过,邓泰是个最不像文官的文官。他脾气大性子急,曾经因为证人在公堂之上反水,亲自下堂脚踹证人。那证人因为后台硬,竟然还手,邓泰也不顾脸面当场跟他厮打起来。等吏役拽开,邓泰脸上已经被抓了好几个印子。
这件事她知道,因为已经街头巷尾传遍。
还有个事她是听三皇子说的,说邓泰那日脸被抓伤回家,他夫人不信是公堂之上被抓的,让他跪了一个时辰的算筹。
所以他是一个脾气大却又怕老婆的,好人。
是的,在自己父亲被人诬告之时,他虽然官职低微,也在朝堂上大骂诬告之人。
或许,这才成了三皇子的眼中钉了吧。
“你能剖开尸体?”邓泰看向江琢道。
江琢屈膝施礼回答:“奴家可以剖。”
“不怕?”邓泰看一眼法师。
因慧圆法师近乎得道,又是国师,更有皇帝时时关心案情,仵作勘验尸体时都有些提心吊胆的。刑部和大理寺不光是担心得罪三皇子或者皇帝,还怕冥冥中那不能言说的东西。
大弘朝尊佛教为国教。
僧乃佛教三宝之一,杀僧者永堕幽冥,伤僧者堕畜生道。
如今竟然有个姑娘愿意为证案情剖开尸体。
你就不怕造恶业尝恶果吗?
不怕死后堕入畜生道?
江琢在心内轻轻笑了,她把袖袋中的木牌取出,给邓泰看背面的字。
“奴家只知道,京兆府尊‘明公正道’四字,真相比恐惧重要。”
“好!”邓泰重重抚掌:“那么剖开后如何可证法师是惊怒而死?”
江琢道:“惊怒则肺部肥大,心脏筋管破裂,腔内可见大量污血。”
张通判自从邓泰进屋后便不敢再开口,此时打断江琢道:“不可啊!如此会被陛下和太后苛责的。”
邓泰斜了他一眼:“那便请张通判先出去吧,以免朝廷怪罪之时,知道你也在现场。”
张通判缩了缩脖子不说话了。
冰凉的刀刃划开胸口肌肤,延展向下,再在上面斜斜划开,呈一个“丫”字。江琢掀开皮肉,给仵作和邓泰看内部情形。
里面污血凝结,果然有筋管破裂。
“张通判,”邓泰道:“会写字吗?去填验格。”
填验格本来是仵作或者检官的工作,张通判红着脸去填,并不敢反驳。
填完了江琢去签字,邓泰也提起笔签在上面。
“兹事体大,”他道:“本官也是见证。”
一切事了,张通判忍不住道:“那后脑折痕何解?”
江琢道:“惊怒之下倒地,后脑摔碰在地砖之上。为了谨慎,奴家还要去一次现场。”
“去!”邓泰对张通判下令:“车!马!人!”
吩咐得简单冷厉。
大兴善寺内的辩禅殿已被卫士把守,现场看护得很好。
江琢带着邓泰一行人进入,在殿内的青砖上细细查看,直到她走到某处蹲下道:“是倒在这里吧?”
立刻有吏役回答道:“正是,当时殿内仅慧圆法师和外来和尚辩禅,外来和尚推开门时,便有僧众发现慧圆法师倒在这里。”
因为身上没有别的伤口,而后脑骨折,便有僧众说必然是外来和尚趁慧圆法师不注意,用硬物击打致其死亡。
江琢点头。
邓泰轻声叹了口气:“这案子原来便是如此,今夜本官便可面圣回禀了。那外来和尚也可尽快释放。”
心中有什么东西牵动,江琢忍不住问:“外来和尚?”
“是,”邓泰似想起什么,笑道:“说起来,他曾是你们河南道许州境内香山寺的首座法师。”
江琢微微吃惊。
原来竟是他。
香山寺案后,在案发地的山道上,那大师傅曾和她辩过几句禅言。
——一切皆空,唯有业不空。施主执念过重了。
——水月道场,梦中佛事,奴家愿造恶业以证菩提。
——若如施主所言,贫僧该去往京都以惩恶僧。
没想到他果然来了京都,更没想到他口中的恶僧竟然是慧圆法师。
如果真是他,或许自己该去狱中接他一次,也算是全了那次辩问的缘分。
江琢这么想着,跟随邓泰从殿中走出。因为案件的原因,颇多香客站在卫士身后探头往里面看。
有人在轻声议论:“是个女仵作呢!”
“真厉害,不知道行不行,能不能为法师伸冤。”
“听说还是县令之女。”
“真的?”
江琢神情淡定往人群中看过去,忽然视线停在某处。
有个人站在香客后面,神情几分紧张看着大殿。
他该头戴黑色乌纱帽,如今却戴幞头踩草履。
他该穿三品官袍,如今却扮作寻常百姓。
他曾经在大殿上道:“臣有实证,可证安国公岳清鸿有谋逆不臣之心。”
他是如今的吏部尚书周作胥。
他的名字刻在江琢的檀木珠子上。
江琢站定了身子,脑中如同闪电击开混沌。她忽然转身看向大殿,对邓泰道:“大人,奴家想回去再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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