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江月年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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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把酒盏满上,递给李承恪道:“香朵办事,有不清楚的吗?”
李承恪浅笑不语。
香朵继续道:“奴家已经打听好了,后日晚上,御史郑君玥要携夫人在芙蓉园泛舟,贺江琢江小姐生辰。”
“这不太好吧,”李承恪的笑意更深一点:“生辰变忌日,不太体面。”
香朵的身子往李承恪肩膀上依偎着,声音有些痴缠:“殿下觉得不体面,香朵就不去了。”
“去!”
李承恪拂开香朵的身子站起来:“连带那什么御史,一起沉了船吧。”
槐柳阴初密,帘栊暑尚微。
之前虽总觉得夏天到了,其实江琢在新居住下的第二日,才是四月节,立夏。
这一日皇帝率文武百官到京都南郊迎夏,为乞丰收之兆,车旗、马鞍乃至百官礼服、玉佩,都是朱红一片。蜿蜒的红色从大明宫铺到都城以外,引得百姓争相目睹为快。
这一日后,也便解除宵禁,京都繁茂气息更盛。夜里有了装饰花灯的游船,有了欢场高歌,更有诗人一边把袍子丢给当铺,一边拥着清倌儿,写出“忍把浮名,换了浅斟低唱”这样的千古名句来。
四月十四,立夏后一日,便是江琢生辰。
请柬,并一封书信,是郑君玥的夫人李氏差人送来的。看那字娟秀中又颇有气度,应该也是李氏亲自书写。
信上说感念江琢在河南道相助夫君的恩德,特地在芙蓉园内曲江池宴请江琢。
并未提及是她生辰。
想必郑夫人蕙质兰心,知道女子生辰是不能被外人轻易知道的,大张旗鼓说是生辰宴,怕她拒绝吧。毕竟她们并不相识。
但其实,岳芽是认识郑夫人的。她的曾祖父是圣祖仁皇帝,也就是当朝皇帝的祖父。如今郑夫人袭了县主的爵位,之前因为岳芽获封郡主,在宫中见时,郑夫人便总谨遵礼法要跪安施礼,每每把她吓得去扶。
其实郑君玥是当朝御史大夫,更曾持尚方宝剑代天巡狩,她只是尽了仵作查案的职责,根本当不起“恩德”二字。但对方作请,推辞又不太妥当。
“墨香,”江琢把请柬收了问:“想去游船玩吗?”
墨香正把江琢新买的衣衫叠好,闻言跳过来:“小姐小姐,是那种好几层,挂着大大鲤鱼灯,有露着肚皮的歌姬跳舞的吗?”
江琢忍不住笑着刮了一下她的鼻子:“真是长见识了,鲤鱼灯估计有,歌姬嘛就不知道了。”
墨香的兴致顿时少了许多,看来还是更想看露肚皮的歌姬。
“去去,”江琢推了她一把:“去东市给自己买新衣钗环,如果没人请咱们看歌姬,咱们自己请了。”
“真的?”墨香一蹦老高,在江琢的催促下拿着银子乐哈哈地跑了。
节度使府玉兰花树下。
孟长寂刚给葫芦苗拔完草回来,见树下站着一身白衣的岳萱,他觉得这人漂亮得跟玉兰花落在地上似的。
他已经可以拄着拐杖慢慢行走,屋里便再也关不住了。
不只屋里,如今连节度使府都关不住了。
“小草,你想得美,我是不会让你去的。”孟长寂抱着胳膊看他,眯着眼道:“前些天你冒险见江琢的小丫头,今日又想出门。你是不知道自己的海捕文书满大街都是吗?”
岳萱有些歉意地笑了:“他们画得不像,毕竟就算之前我住在家里,也很少出门的。”
他出门少是因为身子弱,太医说要避着烟尘,不然咳嗽起来没完没了。但是就连去没有烟尘的宫中,安国公也不会带他。说是怕宫中香料多,他闻着不舒服。
一大家子宠着这个二少爷,把他养得不食人间烟火似的。人人都知道安国公府有个才貌双绝的二公子,可见过他的人屈指可数。等国公府倾覆,孟长寂把他救出来时,给他随便换了套装束充当小厮共骑出城门,五城兵马司的人只觉得他断袖断得无法无天,竟无人怀疑马上病恹恹的人便是他们搜城要找的。
看来不出门也是有好处的。
没想到眼下死过一回,竟然要出去抛头露面了。
“不行,”孟长寂依旧摇头:“不就是要送生辰贺礼?随便差遣个下人便是了。偌大个节度使府,还送不起礼了?”
岳萱看着他微微笑了。
“只是游船,我们不过去,远远看一眼吧。”他当然知道自己不能随便出现。
“一个女贼,有什么好看的?”孟长寂下意识握了握腰间的葫芦,似乎怕她突然抢走般:“你不就是知道是她杀了押送假岳萱的高森,觉得她跟你们安国公府有渊源吗?”
岳萱神情微怔,眼角有波光流动。
不是觉得跟安国公府有渊源。
是觉得她跟芽儿,莫名的有些关联。
同样的小动作,同样的身手高超,又同样喜欢青色衣衫。两个人可以像,但芽儿那么特别,能够像她的实在是少。
所以就算知道江琢的底细很干净,也想多了解她一点,多靠近她一点。
她的剑法是谁教的?芽儿吗?芽儿一年里多半的日子都不在家,要么跟着父亲打仗,要么游山玩水。会不会是曾途经澧城,跟她有什么机缘?
那如果自己坦诚相问,她会不会愿意聊一聊?
关于芽儿的事,他想知道得再多一点。即便她死了,他也要把所有跟她有关的事全部记在心里,代替她活下去。
“你打住!”孟长寂看着他的神情忽然叫起来:“你是不是要哭?是不是?你快停下来,脑子也停下,别想了。咱们去就是了!谁还怕窝藏钦犯啊?”
“我没有……”岳萱讪讪地解释。
孟长寂摆摆手去吩咐家丁安排出行事宜,走到垂花门那里忽的又转过身:“我真是被你们岳家吃定了,小时候挨打,长大了遭殃。”
岳萱微微讶异,忽然想起他说的挨打的事了,便又笑起来。
是了,小时候还住在汴州时,因为芽儿去节度使府做客时摘了孟长寂的菜被欺负,岳钩曾把他打得鼻青脸肿。后来父亲命令大哥每隔半月去书信一封,道歉并询问病情。可大哥怎么会写,那些书信都是他写的。
也是因为那些书信,他们变成了日渐交心的朋友。
孟长寂已经走远,肩膀擦碰过蔷薇花,惊得几只蝴蝶扑腾着飞开。
有朋友真好。
芙蓉园在都城东南角,这里是皇族春日赏牡丹的去处,也算是半个皇家园林。自太宗皇帝始,这里便对百姓开放,无论是行脚小贩还是乞丐浪人,都可以入内。如今因为解除了宵禁,芙蓉园的曲江池里便都是泛舟青年男女。远远见船上灯火水中倒影,纱纸裹着的船舱里透出恋人相依或宾朋举杯的场景。看得人莫名开心起来。
江琢她们到码头时,正见一条双层花楼游船停靠岸边。郑君玥和郑夫人李氏已经站在船头,对着她们微笑。
江琢准备了见面礼,因知道李氏尊崇佛教,时常去家庙念佛诵经,所以送了一串翡翠念珠。把礼物呈递,江琢便要按平民面见县主的礼仪叩拜,被李氏拦住。
“不要这样。”她神情含笑,白皙的脸盘比江琢之前见过时还要圆润些,身子也丰腴,因为穿着绣牡丹的白色锦缎曳地长裙,雍容华贵又亲近可人。
“江小姐,”李氏扶着江琢的手把她引进去:“你我姐妹相称便好,那时在汴州,若没有你当街杀马,恐怕我的郑郞……”说到这里泫然欲泣,郑君玥赶紧打断她:“女人家就爱瞎操心,船头有风,快进去坐吧。”
江琢瞥见郑君玥的脸有些发红。
也难怪,被夫人这么亲切惦念地说给同僚,他这个御史肯定是不好意思的。
几人落座,江琢示意墨香就坐在她身旁,小丫头乐得勉强撑住礼仪没有满船跑着看热闹。还是李氏心细,让她的婢女带墨香转转,俩人这才拿着渔网说要引鱼来抓,跑船尾去了。
船室内场地颇大,李氏请了乐师演奏古琴,一曲尽了,李氏也当场奏了一曲《明月夜》,一时宾主尽欢。
墨香已经回来跪坐在小桌案前,江琢想起她要看胡旋舞,便央船主去舞乐船上请舞者过来。
饭菜一看便是郑君玥安排的,琉璃盏里满满的葡萄酒,白瓷蛊里盛着奶汤锅子鱼,用热帕子净手后把葫芦鸡直接撕开放进嘴中,皮酥肉嫩、香烂味醇。除此之外还有两样江琢的家乡菜,她不怎么吃,墨香倒吃得满嘴油。李氏吃得很文雅,郑君玥帮她细细撕开鸡肉,一块块放入味碟递过去。
有肉有酒,大家共同举杯,酒过三巡,郑君玥忽然道:“从汴州回来时,本官看过江小姐的官凭路引,知道今日便是你的生辰。”
江琢颔首笑了,开口道:“多谢大人惦念。”
李氏这时吩咐丫头把礼物取出,一面道:“江小姐智勇双全,胭脂俗物必然不入贵眼,奴家这里有一套金丝护心甲,权当生辰贺礼,万勿嫌弃。”
金丝护心甲?
这可不仅仅是名贵,还是千金难得了。
看来是祖上皇家之物。
江琢连忙谢拒,李氏却突然起身道:“实不相瞒,这一方面是贺礼,一方面也有个不情之请,想请小姐帮忙。”
江琢只好让墨香收好护心甲,问是何事。
李氏浅浅饮了一口酒,神情有些悲伤道:“此事说来话长,那是二十年前的事了。那时江小姐还没有出生吧,永安八年春,京都起了瘟疫,奴家那时刚满十岁,被府里送进皇宫避灾。没想到,宫城挡不住瘟疫,宫里也陆续有人病了。”
江琢知道这件事。
因为抬头看着正说话的李氏,视线越过她的肩头也看了看船外,因为无论做什么事都很警惕,江琢忽然觉出不对头来。
她们这艘游船前后各夹了一艘船,船上很暗,没有人声,也没有动静。她们旁边二十多丈外还有一艘船,倒是有灯火,船帘却垂着,似要挡住什么不欲人知的东西。
这个时候,江琢忽然听到船舱底部出现了“咯吱咯吱”的声音。
“如何?”
消息是用弩箭直接射在船栏上的,传递消息的人假扮成郑君玥雇的那艘船上的船夫。自从江琢上船,一张一张的纸条便跟着弩箭飞过来。
所以他们跟郑君玥的船始终不远不近并行,保持了二十多丈的距离。
纸条一字排开,是岳萱在一张一张验看。
——“江氏送李氏翡翠珠串。”
岳萱轻轻点头:“送得合适,看来知道李氏念佛。”
——“李氏奏乐,《明月夜》。”
岳萱的手在空中轻轻抚过,如同碰触了一张看不见的古琴。
——“江氏请胡旋舞者,特地要求露肚皮。”
岳萱忽然开怀地笑了,引得孟长寂踱步过来。看到字条,他“啧啧”几声:“又贪财又不正经。”
接下来的纸条上写着上了什么菜。
“我也想吃鸡。”岳萱忽地道。
孟长寂白了他一眼:“节度使府亏待你了吗?我看你都长胖了。”
又有纸条过来,说李氏送生辰贺礼,金丝护甲。
孟长寂顿足道:“这真是暴殄天物!”
“不,”岳萱反驳:“这是恰到好处,恐怕是有事想要请帮了。”
纸条上又道:“李氏提及永安八年,京都瘟疫。”
岳萱脸色稍变,孟长寂撇嘴:“这是开始唠家常?”
话音刚落,突然听到对面“咔嚓嚓”几声巨响伴随着呼喊,他猛然掀开密闭的船帘,便见那华丽的游船从中断成两半,朝着湖面栽倒下去。
“江琢,”孟长寂转头对岳萱道:“她会凫水吗?”
江琢痴傻,江遥夫妇防着她挨水近,怎么会凫水呢?
但是岳芽是会的。
不打仗的时候,冬季全家都会到秦岭温泉小住。大哥善泳,便撺掇着她和萱哥学。她学得快一些,萱哥却谨遵父命不做危险的事。后来还是她假装溺水,才吓得萱哥跳下去。
那一次萱哥呛了水,她被母亲打了一百下手心,肿得半个月拿不起弓箭,吃饭的时候也只能由丫头们喂食。
丫头笨拙,常常惹得她生气。萱哥便常来,用调羹一口一口喂给她。
多么奇怪,在混乱中跃入水中时,她心里想着的,竟然是萱哥。
“咯吱咯吱”的动静一响,江琢便迅速用随身短剑劈开一道屏风丢给郑君玥。
“让夫人抱紧!”她喊着,一边牵住墨香的手奔向船尾。
空气中有一股奇怪的香气,黑暗中看不清船下的动静,极目远望,却见对面船头有绳索没入水中。
江琢知道这种把戏。船身下方提前钉入锁头,前后各两个,用铁链穿入,两边船只勒紧铁链相背而划,直到把中间船只扯断或倾倒。
“墨香,”她回头道:“我要下去一趟。”
还未等小丫头开口,江琢便纵身跃入水中。幽深的湖面下果然有人潜藏在船底,她一剑劈去,那人躲开。就在这个时候,巨大的木头折断声音响起,船沉了。
墨香……
江琢先迅速划开以免被船只残片划伤或者拍进水中。很快,水面上响起呼救声,郑君玥和李氏抱着屏风淹在水里,大喊江琢的名字。船主和船工向他们游去,一边游一边捞起乱叫的丫头小厮。
江琢看了一眼,没有墨香。
她迅速沉入水中,在混乱的、木屑和船体缓缓下沉的水下,看到一个人扯着墨香向下游去。墨香呼喊不出拼命挣扎,头发在水下凌乱,人已经渐渐脱力。
墨香不该是这些人的目标,或许是因为今日穿得艳丽,被认错了。
江琢游回水面深吸一口气继而又扎进去。她水性好,游近那人猛然刺下一剑。那人吃痛放开墨香,江琢才看出这是个女人。
那女人似这时才认出江琢来。
她从腰后抽出一把匕首,在她们刚刚露出水面时,猛然朝江琢刺来。
江琢一只胳膊搂着墨香,此时便有些自顾不暇。这时有个船夫游过来,连忙把墨香推给他。
这一推之时,江琢肩膀被匕首刺伤。
疼。
她觉得,已经很久没有这么疼过了。
云山剑从水下翻出,横剑挥过,那女人惊叫一声避开。忽然又似看到了什么,身子一翻进入水下,不可寻了。
江琢回头,见到节度使孟长寂划着小舟靠近。
“快上来,”他喊道:“到小爷船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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