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江月年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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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都给朕闭嘴!朕不听!你们说安国公私自侵吞工部八千弓弩送北突厥,说这便是人证!物证!你们说他贪腐插手军部官员调动,说有书信为证!有检举为证!可朕不相信,朕绝不信他会私铸银锭、试图谋反!那可是安国公!是岳清鸿!是大弘的栋梁是朕的肱骨!咳——”

    那时在朝堂上,当崇灵帝听说三皇子奏查出安国公谋反实证之时,他气得从御案后走出晕厥在地,还是被太医猛掐人中又刺针入百会穴,才勉强醒转。

    醒来的崇灵帝不顾天子仪表,歪斜靠坐着总管太监的后背,双手颤抖指向三皇子李承恪,用模糊难辩的声音道:“证,证据何在?”

    早就等待在朝堂外的板车推进大殿,一车,两车,三车,四车……大臣们瞪大了眼睛踮着脚看,有几个老眼昏花的使劲儿揉着眼皮。

    殿内已经抬进二十车,殿外还排着三十车,车上的油布猛然揭开,白花花的银锭整整齐齐。安国公岳清鸿站起身来,从其中一辆板车上取下一块银锭。

    “你……”皇帝哆嗦着嘴唇道:“给朕念,那上面是什么字。”

    “禀陛下,”安国公的神情犹如坠入深渊,他把那银两举起,沉声道:“是臣的印鉴。”

    “你还有何话可说?”

    “容陛下给臣一个月时间,臣定能把这件事查个水落石出。”他的声音中气十足,在殿内回响。

    可皇帝没有给他一个月时间,连一天,一个时辰都没有给。没有让他去查证,也没有三司会审,没有听他一句辩解。

    江琢重生后曾经想过很多次。

    五十万两白银不是小数目,他们栽赃父亲,总要弄出这些银子来。三皇子一整年的封赏和所得赋税不过寥寥,那些参与的大臣更是成日顶着清廉的名头,钱是从哪里来的?

    后来大兴善寺下密室买卖官员案后,她知道了吏部尚书周作胥买卖官员所得丰厚,一度怀疑买官所得用作了陷害父亲。可后来抄检周作胥府邸,查出的银票已经不少。更何况钱庄用银票换出银子来的话,五十万两是个大数目,先不说能不能换得出,就算能,必然也会惊动户部。

    江琢百思不得其解,却原来那钱是来自这里。

    来自梁州瘟疫后赈灾的钱款。

    原来赈灾银子入了节度使府,再藏进这府中东花厅下密室,由人在这里把皇家印鉴融去,再印上安国公印,然后偷偷送往京城。

    真是神不知鬼不觉啊。如果不是因为梁州百姓今年无力生活离籍失所变成流民,又进了京都迫使皇帝派钦差下查,还不知道这事儿什么时候能揭开。更或许流民进京,本来就是萱哥他们的策划。那节度使的儿子不是说了吗?节度使动用府兵也不能把流民捕捉训引回来。

    不管是不是萱哥的计策,回去问一声就知道了。

    所以,山南西道节度使诈死逃脱,也是因为知道流民和赈灾银子丢失的事情捂不住了。

    密室里墙壁上的火把呼呼作响,火焰的光线下几个人神情均惊疑不定。过了许久,钦差郑君玥叹了口气道:“原来是这样啊。”

    他的叹息又忧伤又悲痛,江琢险些落下泪来。

    是啊,原来是这样。

    军功卓绝的安国公就是被这里的银子陷害的啊。

    她吸了一声鼻子,便见山南西道节度使余记远的儿子余煜宁“噗通”一声跪倒在地:“禀告钦差大人,晚生对这一切毫不知情,这东花厅在去年曾经修缮过,之后便封禁半年不准人进出,晚生不知道这里面是个私自铸银的场地啊。”

    虽然不太明白发生了什么,但余煜宁也知道私铸银两是死罪一桩。

    郑君玥挪过视线没有搭理他,对着江琢道:“劳烦江寺丞传本官命令,命钦差卫队包围节度使府,府内人等一律不得进出!”

    他说完从袖袋里掏出一张帕子,把那印鉴小心包裹了,转过身去,一级级踏上台阶。

    每一步都似乎用尽了全身的力气。

    走得又沉重,又不容自己回头。

    封闭府邸后,郑君玥不再回驿馆住,江琢正巧也想盯着密室以免被人破坏,所以也没有离去。

    余煜宁给他们安排好住处,吩咐管家使唤洒扫仆妇和丫头伺候江琢。管家余钱连忙应声,离去时身影在门口顿了一下,往左边去。

    江琢翻身上房顶,看到他的身影在甬道中转了个圈,消失不见了。她又往郑君玥住下的院子看去,见他正站在院门口,把书信和呈报奏折交给梁州府快脚驿。

    上一次城墙倒塌露出军械案时,她原本以为可以为父亲翻案了。结果工部上官列被人盯着服下毒药,又写了陈词,那件事便半途而废。这一次无论如何她要找到节度使余记远,为安国公府翻案。

    就是不知道郑君玥在呈报奏折中写了什么。眼下要紧之事肯定是要银子来抚慰灾民,但父亲的案子会不会提呢?

    江琢这么想着,便见远处走来两个洒扫仆妇并一个丫头,她忙从房顶翻下来。她们聊着天进屋,江琢隐隐听到一句抱怨:“送菜的这几日没有来,刚在厨房落了一顿埋怨。管家又差我来服侍京城贵人,是以为我是蜈蚣托生,几十条腿吗?”

    旁边的丫头劝她:“好啦,贵人们有钱,赏你一锭银子,你就不气了。”

    仆妇白了丫头一眼不再说话,这时候仰头见江琢立在门前,忙收住话头不再多嘴。

    晚饭时余煜宁陪着郑君玥和江琢吃,饭间闲谈几句,江琢忽然问道:“余公子,贵府管家余钱,在府里做事多久了?”

    余煜宁惊讶她突然问起余钱,便低头道:“回寺丞大人的话,是去年夏天来的。”

    江琢便点点头不再说什么。

    室内蜡烛明灭少许,她的视线看向窗外,那里树影婆娑,似什么东西伏在暗处。

    室内传来一缕若有若无的香气。

    这种香味——或许没有训练过嗅觉的人只会觉得这香味是普通的花香,但江琢知道绝对不是。这香味莫名熟稔,她曾经闻过两次。

    一次是在上官列死亡的书房,一次是在曲江池游船倾覆时。

    江琢心中微惊,然而不动声色继续捏起调羹,她声音和缓却又大了一些道:“既然余公子什么都知道,又愿意配合,那咱们明日便动身回京城去吧。”

    余煜宁背对门口微微吃惊,正要开口,桌案下郑君玥便踢了他一脚。

    他只好收声低头,下意识“哦”了一声。

    江琢便又道:“没想到节度使大人虽然身死,却把那事都安排好了。虽然国公爷一案中他出错了力,但如今情愿一死,公子又愿意据实交代回禀皇帝,想必也不会使节度使府受到株连。”

    这说的都是什么啊?余煜宁莫名其妙,想说上一句“晚生不懂啊”,但江琢却始终不给他插空的机会。而他只要抬头,钦差大人就在桌案下给他一脚。

    余煜宁被踢得小腿剧痛,想要说“大人您别踢了我不开口就是”,可他知道这一句也不能说。于是只好埋头道:“晚生——”

    桌案下“咚”的一脚,他忍住痛颤抖着道:“……谨遵寺丞大人安排。”

    虽然没有抬头,他也知道郑君玥吁了一口气。

    饭是在郑君玥院落正厅用的,吃完后江琢便和余煜宁并行告辞。郑君玥目光深深看了江琢一眼,江琢微微点头。

    余煜宁也不敢再开口,拱手施礼辞别。

    他和江琢在院落门口寒暄两句,江琢取出一样东西递给他:“劳烦公子穿上。”

    余煜宁神情更是惊讶,但还是照着她的吩咐做了。随后江琢便打着灯笼往东去,余煜宁由小厮陪着往西去。

    他心中仍然有很多疑问,但这个寺丞大人虽然是位女子,却似乎比钦差更可怕些。他不敢问出口,只能腹诽着往自己院落里去。

    刚刚穿过一道垂花门,便忽然听到身边“啊,呲——”的一声,旁边小厮手里提着的灯笼掉落在地。

    “啊”那一声是小厮发出的。

    “呲”是因为小厮的脖子被人划破,正冒出血来。

    “救命!”余煜宁大喊一声,期望前面甬道上值守的护卫能够听到。可这句话刚刚出口,便感觉身后劲风袭来,一股花香裹挟着什么东西,刺入他的后背。惊吓加上疼痛,他晕死过去。

    江琢赶到时,香朵已经出手了。她在香朵的匕首沾上余煜宁后背的一瞬间,把匕首隔开。

    她们曾经在水下打过一个回合,如今又见,她第一次看清香朵的面目。

    虽着男装,但她是个女子。

    她皮肤雪白身子很瘦,一双眼睛透出毒蛇盯着猎物似的光。江琢一剑隔开她的匕首,她回头便刺,原来手上有另外一把匕首。

    云山剑和那匕首击在一处,“叮”的一声,这声音非常熟悉。江琢吃惊之下去看那匕首,金丝缠着刀柄,刀刃上刻着什么字,虽然看不清楚,但她知道是“远山”二字。

    君臣一梦,今古空名。但远山长,云山乱,晓山青。

    她有远山匕首,云山短剑以及晓山长剑。

    这是她的匕首。

    是她被三皇子李承恪借走说丢失了的匕首。这是她武艺开蒙时的第一把兵器,所以很珍贵。因为这件事他们大吵一架,三皇子给她写了许多信道歉。她记得国公府出事之前她写了回信要原谅李承恪,却终究没有寄出。

    原来在这女人手上。

    果然,她是李承恪的人。

    江琢原本留了些真本事,此时惊怒之下剑意在周围徐徐荡开,对着香朵疾刺而去。可她的目标却不是香朵,而是那把匕首。

    香朵原本收匕首防护要害,此时猝不及防间被江琢挑落匕首。她弯腰想要去捡拾,江琢的剑划过她的发髻。

    “蹭”的一声,一缕头发应声而落。与此同时,斜刺里更有一柄刀朝她砍来,有个江琢已经难以对付,现在更出现另外一个来路不明的。香朵明白自己已经失败,为了活命只好迅速逃走。在离开之前,她另一只匕首朝着余煜宁丢掷过去。眼见匕首没入对方胸口,她才放心离去。

    江琢收剑而立,看向猛然出现惊走香朵的这黑衣男人,冷声道:“你是谁?”

    “小人名叫长亭,”他道:“是孟大人府上的。”

    “可有凭信?”江琢问。

    他连忙递上一张字条,上书“忘忧先生问江小姐安。”

    原来是萱哥。

    江琢心中温暖一瞬,她把那纸条折好收入衣袖,到这时候,府中护卫才赶了过来。

    一时间到处都是火把。

    江琢命他们把余煜宁抱到钦差大人院子里去,护卫大呼小叫地抱着去了,一路上更惹得丫头仆妇围观。管家余钱也在其中,连忙吩咐去请大夫。

    余煜宁被抱在郑君玥房中床榻上,听闻消息的余家夫人和媳妇孩子也被惊过来。她们哭哭啼啼许久,才被江琢劝着回去,只留了余钱在身前伺候。

    郑君玥立在床前,暂时遮挡了余钱的视线。他有些紧张道:“少爷怎么样了?”

    “你很关心他吧。”江琢站在床前把余煜宁身上罩着的金丝软甲解开。这是那日郑夫人送给她的生辰贺礼,被她一直带着身上。今晚分别的时候,他让余煜宁就穿在衣袍外。

    余钱道:“那是自然,这是我们家少爷。老爷已经不在了,少爷若再有个三长两短……”

    他说到这里声音低下去,脸上难过着急的样子不似伪装。

    江琢转身看他,一双眸子冷若冰霜:“别人都以为老爷不在了,可余管家不该这么以为。”

    “为何?”余钱有些惊慌道。

    江琢和郑君玥的视线在空中相碰,她转头看向余钱道:“因为你,就是节度使余记远啊。”

    “余钱”怔在原地,继而后退一步,可江琢提剑挡住了他的退路。

    “把面具揭下来吧。”郑君玥看着他道:“让我这个老古董瞧瞧你节度使的新奇东西。”

    “余钱”见已经瞒不过,他缓缓抬手在耳朵后面摩挲一阵,揭下来一片人皮面具来。

    他看起来年近五十,国字脸,眼睛之前很小,现在看起来大了些。皮肤略黑,鼻头很大,上面还有个红疙瘩。伴随着揭掉面具的动作,他站得直了一些。

    虽然江琢不认得,但看郑君玥的神情,该是余记远本人。

    “你们是怎么怀疑到我的?”他颓然道。

    江琢仍然提着剑,关严了门转头看他,淡淡道:“从你在院落里拿着名册点看仆人,便怀疑你了。”

    “哦?”他有些意外地笑:“本官都已经骗过了仆役和家中主子,竟然瞒不过你这个新来的吗?”

    “你有些生疏,”江琢道:“作为一个已经来了府中一年的管家,点看名册时竟然有你不熟悉的人。再加上这府里许多窗子门框都蒙着细灰,该是仆妇看你管束不严格,偷懒了。而今日你派厨房里的仆妇来给我洒扫,这种种都证明你不是一个好管家。这偌大的节度使府,不可能请一位不合格的管家理事。那便只有一个可能,你是新的,是不屑于做好管家职务的人。那么还能有谁,必然是装死却又不放心府里,伪装成管家继续待在这里的人啊。”

    余记远“哈哈”大笑几声道:“好断案!怪不得皇帝钦定你为女寺丞!怪不得你能发现本官的密室机关。”

    江琢看着他,却仍然冷冷道:“不必夸奖本丞了,咱们来说说,你和你的全部家眷,还能活多久的事吧。”

    梁州驿馆。

    浴桶中水汽弥漫而出,露出里面斜斜坐着的人光洁的脖颈和宽厚的脊背。

    香朵从后窗爬进来,慢慢靠近三皇子李承恪。

    那一具身子,她想要好久。

    香朵的动静不小,浴桶中的男人却没有回头。他静静靠坐着,似乎是睡着了。香朵看到他的头慢慢没入水中,她忍着身上的伤痛在浴桶旁低着头看他,等了许久他都没有动静。

    水中只有一点一点的气泡冒上来,表示他还没有被憋死。

    后来那气泡也没有了,香朵情急之下想探手进去。可李承恪突然又钻出水面,他浓黑的头发湿湿地搭在肩膀上,伸出白皙的手指抹了一把脸上的水,有些颓然道:“还是不够久。”

    “殿下在学游水吗?”香朵忘记了要禀报事情,恍然道。

    “不,”李承恪转过头来,看着她道:“本王要潜入曲江池,把那把匕首寻回来。”

    香朵神情微怔地垂下头。

    那把匕首,他还没有忘啊。

    那是去年十一月的事了,那时候殿下不知道从哪里弄到一把匕首,骑马带着射箭带着,就连睡觉都带着。有一次他跟宰相元隼约在曲江池游船里谈事情,不知为何他出来时神情特别糟糕,在船板上踉跄一下,那匕首便掉了进去。

    十一月池水面已经有薄薄的冰凌,可肃王殿下还是想都不想便纵身跳入湖中。可惜匕首已经沉了下去。

    那之后安国公府覆没,殿下有很多事情要忙。香朵却惦念着这件事,她水性好,一遍一遍去湖中搜寻,终于在腊月的一天找到了那把刻着“远山”二字的匕首。

    但她却不想给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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