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江月年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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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年十一月五日国公府满门遭屠,清点尸首时发现国公爷二子岳萱是漏网之鱼。这位世子爷因为身体的原因不常出府门,从不觐见,也没有参加过群臣宴请,故而当时找画师画像竟然便是难事儿一件。好在肃王李承恪见过他,所以画像便是李承恪形容着样貌,由画师画的。
画好了发下海捕文书,五千两白银拿他的人头。
半年来无论公门中人还是江湖赏金猎人,人人为了这五千两白银趋之若鹜,可岳萱像是消失在海面上的一粒明珠,沉进海底难以打捞。那些人一无所获,一时间众人猜测或许国公爷本就没有这个小儿子。
如今他跪在堂下,仪表堂堂面容平静,那脸庞俊美得似人间少有,又似在哪里见过一样观之可亲。他自称草民。
国公府覆灭,他当然不再是世子爷。
“草民岳萱,先父讳岳清鸿,永安二十八年,安国公府被污谋逆,合府一百五十人遭屠。如今草民以苦主身份,恳求诸位大人详审此案,以还岳家清白。”
他说话不亢不卑,虽言自己是草民,是苦主,却似在指点他们做事。那种隐隐流出的从容气度,让堂上几人面皆变色。
这便是国公爷教导出的儿子。
人人知道他教导出了岳钩,领三万兵马便拒北突厥于草原外千里不敢回;他教导出了岳芽,领一千人刺杀西蕃王子得胜;可众人都不知道,他还教导出了岳萱,这看起来身子单薄没有气力,却有王者气度的二公子。
未等堂上三法司商议,邓泰便先开口道:“岳公子,你可知自己是朝廷通缉要犯吗?”
“草民知道。”
“那你今日来,便只能被关入大牢。若国公府后七条罪状有一条审出并非诬陷,无论是充军、流放还是砍头,便都由你岳萱来领受。”
“草民愿意。”岳萱抬头道。
“好,”邓泰目光沉沉点头:“当如岳公子所求。”
在这三司会审的大理寺案堂,邓泰把三法司要问的问题抢先问了,三法司便只能点头。刑部尚书崔钰清冷肃道:“那便审下去吧,详细案卷就等审问清楚后再一并送交陛下详批。”
这一日退堂时,岳萱被上了镣铐送进大理寺牢,等待明日接着审理其他案子。江琢步履有些混乱地走出来时,抬头看到孟长寂正站在街巷对面往这边看着。
“他自己要来的。”看到江琢,他先辩解道:“他如果打定了主意,就没人能拦着。”
江琢点头,她知道萱哥是怎样的人。
“这样也好,”她轻声道:“只盼着之后不要再出什么事。”
“对,”孟长寂松了一口气:“本爷可是费了大力气把他救回来的,光野山参就把长白山挖空了。他要是就这么被关进牢里,还怎么还钱?”
江琢对他翻了个白眼,便朝着宅院的方向走去。
“这么急着去哪里呢?”
“给先生送饭啊,”江琢道:“我们大理寺牢的饭菜是出了名的难吃极了,寺丞大人我要亲自下厨给先生做饭送去。”
“我也要沾沾小草的福气。”孟长寂说着便跟上来。
岳宅距离大理寺并不太远,江琢和孟长寂都骑了马,没多久便到了宅子里。孟长寂看着她果然往厨房去,然后鼓捣着乒乒乓乓炒出一盘莴笋豆腐来。
“让我尝尝。”他拿起筷子夹起一片豆腐,刚放嘴里便吐了出去。
“我天!”厨娘们退让在一边,看到这位爷从厨房里跳出去喊道:“你是要毒杀我们家小草吗?”
江琢便皱着眉看了看盘子:“很难吃吗?”她郁闷道:“我见厨娘就是这么做的啊。”
“你还是算了,你捣鼓尸体可以,干这个真的不行。”孟长寂用瓢舀着井水喝了,皱眉道:“你们澧城是不是产盐巴?这是要咸死人了。”
澧城的确产盐巴。
江琢咧开嘴笑了。
厨娘们见主子笑了,也便跟着笑起来。
大理寺牢阴暗却并不潮湿。
这里关押的一般都曾经是公门中人,他们就算落魄,也都有家眷拿银子来打点。再加上朝堂关系错综复杂,说不定今日关着的人明日便出去了,朝堂上碰到还是要拱手唤一声大人。
所以差不多就行了,也没有苛待囚犯的。
萱哥没有换囚服,他仍穿着今日来时的衣裳,端坐在牢中木板上。牢中光线昏暗,他在低头看一本书。
这书显然是被他提前放在袖袋里带进来的,看来做好了长期待在这里的打算。
江琢和孟长寂由狱卒引着到了牢门前,她看着萱哥甜甜一笑。正巧抱着薄被跟在江琢身后的孟长寂看到,呆了呆道:“小草,你看这女贼,对着你笑时像是企图你的美色。”
“喂,”江琢踢了他一脚:“堂堂节度使大人,说话怎么没个正形?”
岳萱便笑着走到牢门前。隔着栏杆,江琢把食盒里的饭菜取出递进去。她专门准备了一块精巧的木板,这样便不用把吃的放在地上。
看到她小心翼翼把碗摆好,岳萱笑起来:“江小姐有心了,都是岳某爱吃的。”
听到表扬,江琢便笑得更开心些。
“原来忘忧先生便是岳二公子,”她拱手道:“久仰。”
岳萱没有动筷子,看着她和暖地笑了:“江小姐的师父提起过岳某吗?”
师父呀?对了,师父是岳芽。
江琢觉得自己头脑中混乱一瞬。
“当然提过,”她点头道:“师父说她的三把兵器名字都来自二公子教给她的诗词,说你对烟尘过敏,所以终日不出屋门。”
“还说过什么?”岳萱唇角微勾又追问道。
“好了,”孟长寂打断他:“再说下去饭菜就凉了,你不知道小女贼本来要给你做的那个豆腐,哎呀能把人咸死……”
几人都笑起来,倒似这里不是牢房,而是自家可以赏花观水的后院。正此时,忽然听到不远处传来“哐当”一声,一个送饭的狱卒顿脚停下,手里提着的食桶掉在地上。
江琢转头向他看去。
原本只是听到动静自然而然打量一瞬,这一打量却看出蹊跷来。
这狱卒是来送饭的,可他的神情,却似是来做贼的。如今食桶掉在地上,他神情慌乱地去提把手,竟然提了两次都没有提起来。把手从手中滑脱,这惹得他更加着急。
昏暗的光线下,江琢虽然看不清他的神情,但是看那动作,便觉得他有什么要掩饰的事。
“你过来。”她起身开口道。
孟长寂和岳萱停下笑,跟着她的视线朝狱卒看去。
“寺丞大人。”狱卒对江琢施礼道。
“提的什么?”江琢问。
“面汤,”狱卒小声回答:“岳公子来得晚些,其余人都吃罢了,小的这才又送面汤过来。”
大理寺牢一日给囚徒两个窝头三碗面汤,如果这狱卒是来送汤的,便没有什么问题。
可送汤而已,为何如此紧张。
“既然送来了,就劳烦狱头给岳某盛上一碗吧。”岳萱开口道。
“小的见寺丞大人亲自给岳公子送了饭,正准备回去。”狱卒嗫嚅道。
“叫你盛你就盛,哪那么多废话!”孟长寂站起身来,看他那动作,似乎是要上前踢一脚。
狱卒见再无法躲避,便哆哆嗦嗦从饭桶旁拿出一个浅碗,盛饭后小心递过去。
江琢接在手里,把碗放在烛光下细看一眼。牢中光线昏暗,但是仍然能看到白色的面汤里隐隐有淡黄色的什么东西伏在碗底。
“赏给你喝。”江琢捉住狱卒躲避的手,把碗放在他手中。
“喝下去,”孟长寂也上前一步道:“不然本官灌你喝下,如何?”
狱卒额头的汗水淋漓而下滴在汤碗里,看着面前神情冷肃的江琢和目如铜铃的孟长寂,腿脚一软便坐在了地上。
“小人该死小人该死,”他哭道:“各位大人一定要饶小的一命啊,这是狱长大人给小人的砒霜!”
大理寺监牢里,狱长听谁的话为谁办事?
江琢冷笑着看向外面。
大理寺卿白奕之,你真是一晚都不想等吗?
三司会审,结果把三法司里的大理寺卿白奕之也牵连上了。
这一日上朝,皇帝问起为何不见许多大臣,元隼呢?雷起呢?宰相和兵部尚书同时告假吗?也不看看是什么时候?兵部塘报不是说北突厥蠢蠢欲动抢掠了一个村子吗?不拿来论一论?
朝堂内一片寂静,过了一会儿,皇帝问他们是不是哑巴了,刑部尚书崔钰清这才开口说是重审安国公案审到了这几位大人头上。
皇帝以为自己听错了,他瞪眼看看堂上站得松松散散的郑君玥,心想这厮还稳稳当当站着呢,那几位肱骨怎么就审到了?
“怎么审到的?”他问。
“禀陛下,”崔钰清道:“根据现在的证据,宰相元隼和兵部尚书雷起的确勾结陷害安国公,人证物证俱在,且他们已经招认了。”
“什么?”皇帝以为自己听错了。他从御案后站起身,猛拍一下桌面。
满朝文武连忙跪地。
“陛下,”崔钰清道:“不光是他二人,昨日夜,大理寺狱卒毒杀投案的岳萱,这件案子还在审理之中。不过因为牵扯到寺卿白奕之,故而白大人也未来朝中。”
不对,不对。
这事态发展的不对。
皇帝眯着眼往朝中官员里看,果然不见白奕之的身影。
他记得是谁说这案子翻不了的?他记得自己批准他们审理,是为了那卷经书。怎么就郑君玥没事,反而他那些平日里跟狗一样的大臣出了事?
皇帝猛吸一口气,觉得头晕眼花。
这时听到崔钰清继续道:“如今三法司缺一,这案子该如何审理,还请陛下明示。”
明示?
到了这个田地,想必朝野和百姓们都知道了,知道他妄杀了百多条人命。
皇帝目光沉沉盯着崔钰清,恨不得把他撕成碎片。
他要做明君的,要做被万民称颂的明君,这案子如果翻了,他不就被人嗤笑了吗?
不不,不能这样。
“果真如此?你们审的没有错漏吗?”皇帝问。
“臣愿拿性命担保,没有错漏。”崔钰清垂头道。
去年的十一月五日,国公爷也是在这里叩头,说他可以以性命担保,自己绝对没有反心。但是皇帝没有信。
三年前的某日,御史谏他不孝父母。是国公爷起身越众而出,说敢担保崔大人品行,说他那母亲只是疯傻之下跑丢过一次,崔大人无奈,才把母亲反锁房中。那一次,皇帝信了。
许多年前的某日,他第一次上朝,胆怯间在退朝后险些撞到国公爷。那个男人扶起他,温和地对他笑了笑。
他一直记得那笑,记得那些恩德。
去年的十一月五日他没有站出来,是因为看懂了皇帝的心。如今他站出来,是因为再不做些什么,便没有机会了。
朝堂上人人屏息而待,过了许久,听到内侍挪动座椅的声音。然后皇帝站起身来,没有做声,缓缓走下台阶,离开了。
这是要人揣测吗?
崔钰清也站起来,他环顾朝堂,见只有一人抬起头,目光和他相撞。
那是郑君玥。
“崔大人。”郑君玥对着他遥遥拱手。
继而他见新任五城兵马司指挥使也对他拱手:“崔大人。”
然后更多人抬起头来:“崔大人。”
他们不说什么,只对他拱手。千言万语尽在那拱手不言中。到最后,朝堂上已经站起多半人,他们或者对他拱手施礼,或者对他点头。
崔大人,审下去。
崔大人,请你审下去。
他们的目光里都是这句话。
审下去吧。
为了国公爷,审下去。
崔钰清眼含热泪转过身去,缓缓走出朝堂,走到殿外台阶上。他看向宫城,看向京都,看向大弘朝原野。
天下百姓,也都是这么想的吧。
审下去,还国公爷清白。
香山寺山门外,一人勒马而停。
“大师傅云游去了?”李承恪凝眉看着内里巍峨的庙宇和传说中供奉着佛骨舍利的塔楼。
“是,”小沙弥施礼道:“数月前便已经离开山寺。”
“知道他会去哪里吗?”李承恪目光沉沉。
“天下庙宇,尽皆可往。”
是吗?那天下之大,也都可下海捕文书缉拿。不,缉拿太慢了。
“回去告诉你们方丈,”李承恪拔剑道:“七日之内你们找不到大师傅,本王要踏平香山寺。”
许州香山寺并不尚武,这里没有十八罗汉僧,更没有易筋经金刚经之类的。监寺大师常常自己拿一把扫帚扫地,遇到有老鼠偷吃粮食,挥舞着拍走还要念一声“阿弥陀佛”,这便算是动武了。
所以李承恪说他要踏平香山寺,小沙弥第一个感觉是这施主脑子有病。但看他穿得光彩灼目,知道必然非富即贵,故而小沙弥施礼道:“请施主稍等。”接着便一溜烟跑去大雄宝殿找方丈大师告状了。
方丈大师邀请肃王李承恪进去坐坐。
山门打开,李承恪胡乱把马拴在庙前盘龙柱上,便一手按剑跟着沙弥走进去。
路过几座庄严的法堂,便见前面高高的土坡上矗立着一座三丈多高的石塔,传说这塔里供奉着观音大士的佛骨舍利。
李承恪的目光从塔尖下移,见一眉毛胡子尽皆发白的大和尚正站在塔旁一棵枇杷树下。那树上被香客挂满了红绸,猛一看见还以为开着什么花,而方丈站在红树下,垂目看着他。
“一杯清茶,可暂解渴。”方丈见李承恪过来,顺手从树下石案上端起水杯递过去。李承恪接过一饮而尽,这是粗茶,苦涩中却又有甘甜。他只觉得喉咙中因为连日奔波而起的焦躁气消解大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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