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江月年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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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请坐,”方丈大师白色的眉毛胡须在风中微微拂动,他率先坐在石台旁的凳子上:“施主远道而来,无非是想问问题。香山寺依山而建,要踏平不太容易。但是若有疑问,贫僧倒可开解一二。”
李承恪抬眼看着他。
他知道这些出家人许多是不怕死的,但是他有很多让人生不如死的手段。他不怕什么六道轮回什么报应不爽,他想得到的,都要得到。
这个大师,能让他得到什么吗?
李承恪面上的戾气丝毫不减,抬眼道:“大师可知道你们寺中有师傅使用禁术使人死而复生吗?”
方丈大师神情惊愕,合手道:“众生因造作善不善诸业而有业报,业报去处乃六道轮回。据贫僧所知,没有能令人死而复生这样的禁术。”
这是不想承认了。
李承恪的手指轻轻弹开剑鞘,又道:“那据大师所知,若一个人死了,便不能活过来是吗?”
“施主说笑了,人死不能复生,这是孩童都知道的道理。”
李承恪森冷着一双眸子盯着方丈大师的脸,恨不得把眼前微笑着的人撕成碎片。然而他还是耐着性子道:“若想让一个人活过来,有办法吗?”
“没有。”方丈大师道。
“你!”他终于被消磨掉脾气,拔剑而出指着红树下这黄衣和尚。
对方却并不躲避,只是宽宏一笑道:“但若那魂魄游离不肯离去,倒是有法子超度。”
是了,佛家有太多经书是超度亡灵的。
《地藏经》、《佛说阿弥陀经》、《一切如来心秘密全身舍利宝箧印陀罗尼经》,这些都是诚心吟诵以用来超度亡灵的。
“超度去哪里?”他问。
“自然是根据果报,三善道,三恶道都有可能。”方丈面不改色道:“若有施主诚心来求,寺中大师都可做法事超度。”
“如何找到那亡魂的去向?”李承恪的心一寸寸静下来,缓缓道。
方丈大师抬头看着他。
他的眼神很浑浊,没有半点超脱凡俗之感。可那眼神又似能看透人的灵魂,李承恪在这眼神中感觉自己无所遁形。
他的剑缓缓放下。
听到方丈大师微微叹息道:“施主所寻之人,跟施主情缘未了终会相见。可她如今不在这寺中,在施主来处。施主你,舍近求远了。”
李承恪怔怔道:“情缘未了?”
“是了,”方丈站起身来,看向北方低头道:“你和她性命相系,你会认出她的。只是你与她来路相同去处相悖,乃孽缘。‘此无则彼无,此灭则彼灭’,施主不如放下执念,还可逃过劫数,不损寿行。”
李承恪收剑归鞘。他脸上露出许久不曾有过的一丝笑容:“我会认出她。”
他喃喃道。
接着退后一步便朝山下走去。
“我会认出她。”他的声音很低,像是给自己说的,像是不欲人知道。
他已经得到了自己要的答案。
芽儿回来了,是女子,和自己性命相系情缘尚存。
那么只需要认出她就是了。
认出她,然后不计一切代价得到她。
京都江宅。
小庑房内养伤的长亭小心翼翼地穿上外衣,伤口的牵拉感时不时令他疼痛异常。他没有皱眉或者咧嘴,似乎这疼痛很寻常。
穿好外衣后又穿裤子和靴子,接着他走到门口,轻轻拨开一条门缝。
很好,院子里只有一个洒扫仆妇,那小丫头今日没有来。
长亭推开门,沿着门廊下的阴影往外走了几步。如今轻功是用不成了,但是翻墙还是可以的。
前日他想从正门离开,小丫头磕着瓜子把他拦下,说是小姐的命令,不让他出门。
昨日他想从后门离开,小丫头吃着柿饼蜜饯把他拦下,说是小姐的命令,伤养好了才能走。
今日他决定翻墙。
长亭转过院子到围墙边,他估么了一下围墙的高度,觉得小步助跑之下也就三四步便翻上去了。于是他身子往后撤了几步,用尽全力跑向那围墙。
“呵。”咬牙低呼一声,他已经稳稳坐在墙上。接下来挪动受伤的右腿,便可以跳下去。
正此时,什么东西抓住了他的裤腿。
“你下来,”江琢的丫头墨香嘴里叼着糖人,双手抓牢了他的腿,喊道:“你伤还没好,急着出去送死吗?”
长亭考虑该不该踹一脚这挺烦人的丫头。
“你到底为什么屡屡阻止我走?”他道:“我若是不走,主人有危险了怎么办?”
“主人主人,”墨香学着他的语气:“你这主人比你的命重要吗?我家小姐说了,必须看好了你。”
“小姐小姐,”长亭也学着她的语气:“你这小姐说的话是圣旨不成?”
墨香瞪着他:“我家小姐说了,你家主人如今在大理寺牢,不需要你保护。”
“什么?”长亭大惊之下身子往墙这边倾倒过来,正好墨香正拽着他的腿,用力过重之下直接把长亭从墙上扯了下来。
“咚”的一声他重重磕下来,趴在地上半晌爬不起来。肉眼可见地,他身上干净的衣服上除了沾染尘土,还渐渐晕开红色的鲜血。
那是伤口崩裂的原因。
长亭摔下围墙又忍不住这浑身刀伤同时崩裂的疼痛,他眼皮一翻晕了过去。
“这下好了,”墨香搓了搓手:“来人!把这人抬回去!”
来抬人的小厮有些不情愿:“我说大姑娘,小姐是要你把这位公子照顾好,不是让他伤情加重的吧。”
墨香挠挠头又咬咬牙,好像是这样的哎。
自那日在早朝大殿之上,崔钰清从群臣中缓缓起身,决定好好查下去始,也就两天整,涉及安国公谋逆案的其他几条罪状便一一审定。
除了之前牵连入狱的,还扯出大小十余名官员。摧枯拉朽之下,诬陷国公爷的势力几乎是被连根拔起。崔钰清几乎可以肯定,能策划筹谋如此大的一个局,不是宰相元隼那样的人能做到的。然而这些官员口风很紧,虽然承认自己事涉诬陷,却并不攀扯别人。
这让崔钰清也只是怀疑肃王,并不能做什么事。
而在这桩案子里,肃王的错处竟只是听信元隼把那些银两呈上朝堂。这不痛不痒的罪责,并不能把他怎么样。
虽然大理寺堂是闭门审理,但消息还是不胫而走,一时间京都百姓有人愕然流泪有人举手欢庆。街头巷尾、酒肆饭馆,人人都在谈论安国公一案。
“我那时是怎么说的?国公爷怎么可能反?他可是能打胜仗能慰百姓的好官!”东市酒馆里,一个京都年轻人喝得半酣拍着桌子道。
“你得了吧,”对面同他一起饮酒的同伴揶揄道:“那时国公府抄家灭门,你还冲着那个方向唾骂过呢!”
先前开口说话的人面红耳赤道:“我那是对着五城兵马司!”
对面的同伴还要再争辩几句,却听见身后一人大声哀哭起来。他转过头,见是一个抹桌子的仆妇。
那女人四五十岁的样子,饱经风霜的脸上满布烟火色。她一边用胳膊抹着泪水一边擦桌子,衣袖上眼泪和鼻涕混在一起。
“这位大婶,你哭什么?”青年人好奇地问。
女人背过身子并不看这两个年轻人,她只是顿足骂道:“奴家哭国公爷竟然不是谋反!奴家恨他不是谋反!他若要是谋反而死,奴家便不用这几日哭红眼睛哭肿了脸。”
“你这大婶!”青年人不解地训斥:“国公爷没有谋反不是好事吗?如今已经昭雪,恶人遭到报应,也算是大快人心了!”
“什么大快人心!你们懂什么?”仆妇转过身子,挥动着抹布站在酒桌前:“你们这些见风使舵的小人,不,这京都都是见风使舵的墙头草!要不是国公爷当年拒西蕃到沙漠以西,他的孩子们又把北突厥打到草原外,你们能在这里快活地喝酒吗?”
她说着把泪水抹在桌子上,青年人虽然觉得不雅,又不敢吭声。
仆妇继续道:“国公爷多好啊,出行的马车遇到咱们拉酒的板车,从来都小心经过唯恐把板车撞翻。国公爷的孩子也好,郡主常常来饮酒,有一次抱着她那小侄子,小娃娃打碎一罐酒,奴家再三说没有关系,等郡主走,却发现她留了一锭银子。他们家人人都是好人,可如今……”
她说着又哭起来,惊得两个年轻人再也喝不下去。他们把酒钱放下便走出去,见街市上不少人正挥袖拭泪。
那个已经喝醉了的年轻人忽然道:“还好他没有反啊,不然这天下,就是姓岳的了。”
“嘘!”另一人按住他,把他胡乱拖进马车:“慎言!”
岳萱从阴暗的牢房里走出来,走到阳光明媚的大街上时,看到街上站着许多人。
“二少爷你出来了?二少爷你是坐车还是骑马?”有十多人这么问着,他们是之前从河南道汴州赶来作证的岳府旧仆。
“世子爷!世子爷你出来了?”仆从后还有些人这么招呼着,他们是京都寻常的百姓。
岳萱对着他们点头微笑,看到人群之中还有两个人看着他。
一人身姿挺拔,脸上带着轻松自在的笑容。还有一人眼睛弯弯,笑起来明媚可人。
岳萱看着他们两个,感觉到心中舒展一瞬,暖烘烘的如同这夏日的阳光。
“喂,小草,”孟长寂把刀抱在怀里,看着他笑道:“你是坐车还是骑马呀?看看你们岳家的排场,车马都备着呢。”
岳府的仆从神情却很肃重,他们让过身子,便可以看到大街上停着三辆马车,停着三匹马。
虽然排场大,也不需要这么多车马来迎。这是……
岳萱忽然懂了,他的眼泪滚动一瞬,连忙转过头抑制住情绪,便看到管家带领众仆役跪下去。
“我等来接老爷夫人!”他们声如洪钟。
“我等来接大少爷!”他们眼含热泪。
“我等来接大小姐!”他们跪地三叩首,接着齐齐站起,拿出包袱里事先准备好的白麻孝衣穿上。仆役们穿好了自己的,又呈上来一套给岳萱。
岳萱的这一套,是规规整整斩衰裳,不缝边的生麻衣,配粗麻苴绖、苴杖、腰苴和系在头上的绞带,这是孝子为父母穿戴的丧服。
岳萱接过孝服,回首看了一眼身后的大理寺监牢。
去年冬天,父亲在菜市口身首异处,长兄在皇城内被乱箭射杀,还有母亲和芽儿,他们死于非命并未治丧。如今,他从这大理寺监牢中走出,岳氏沉冤昭雪,他要同这些忠仆一起,迎回他们的魂魄,再把他们的尸身重新安葬。
“走吧。”他看向这些仆从道。
这时,人群中忽然有个低低的声音道:“这孝服还有吗?”
正是江琢。
她拨开人群走过来,一身青色的衣裙上缀着白色的小花。
管家忙道:“小人担心估么不准二少爷的尺寸,多做了一套小些的。”
“给我吧。”江琢伸出手来。
未嫁之女为父母,也是这样的丧服制式。
“我替我师父。”她这么解释着,随即穿上衣服。
女子在大庭广众之下穿衣,多少是有些不雅的。然而她面容平静自然,眼眶中隐隐有泪珠滚动却并不落下。
一行人这才启程。孟长寂陪着他们,从大理寺牢,缓缓走回京都安国公府。三辆马车三匹马,没有人乘坐。他们就这样从长街走回去,走得缓慢却又铿锵,生怕那些魂魄没有跟着回来。
江琢抬起头,见天空有鸟儿飞过,四周寂静中又有喧哗。街道上行人纷纷驻足停下,远远的或拱手或叩首。更有很多人跟在这一片孝服的队伍后,似乎跟着,也是一种帮助,是一种慰藉。
她看了一眼那空空荡荡的马车。
父亲母亲,芽儿回来了,芽儿陪着你们回去。
府门上的封条已经被撕掉,内里隐隐有清扫的动静传出。孟长寂抬手推开府门,院子中、角门处、前厅走廊旁的人纷纷转过身来站定。他们手里拿着洒扫用的水盆或者笤帚,有人正把破碎的青砖捡起,有人正把落叶扫在一处,前厅那个人正在别人帮忙下费力抬起匾额,想把安国公府的匾额重新挂回去。
这些都是京都邻里,他们并不熟悉的百姓。
看到岳萱回来,他们都只是远远拱手而已。
岳萱对他们回礼,抬脚踏过府门时特意避让开一处。江琢低头看了,那处是青砖上一片浓黑的血迹。
半年了,那血迹还在。
雨雪冰雹,不曾融化血迹。
其实仔细去看,院子里又有哪里没有血迹呢?安国公府并不大,一百多人的血几乎把地面染遍。
她跟着岳萱也避让开那些血迹。
孟长寂已经安排了人在后院搭建灵棚,这几日会做超度法事,再之后重新安葬那些被丢弃在乱坟岗的尸体。
江琢看着岳萱的身影,很怕他这样单薄的身子,会受不住丧礼的繁琐。还好,她决定陪着他。
肃王李承恪是带着微笑回来的,可他刚踏进府门,便见香朵候在那里。
“出什么事了?”他径直往里走去,并不太关心她身上的伤势是不是好了些。
“殿下,殿下。”香朵在后面追着他,欲言又止的样子。
李承恪快步踏入院落,迎头便见一罩着宽大披风的女人过来,抬手甩给他一个巴掌。
这一巴掌他原本可以避过,但他没有避。
就在王府人人都能看见的青砖地面上,他跪了下去。
“母亲。”他低声道,脸上的笑容瞬间变成了惶恐和惊惧。
“你做的好事!”披风下的女人罩着兜帽,隐隐可见绝色的面容。
“母亲恕罪。”李承恪垂着头,并不想解释或者反抗,任他的生母淑贵妃又对他踢了一脚。
这一脚虽然不重,却也让他的身子摇晃一瞬,几乎倒下。
“你去了哪里?”淑贵妃恨恨道:“本宫寻了你七日,你一无回信二不见人,你可知这七日发生了什么事吗?”
“儿臣不知道。”李承恪闷声道。
能让淑贵妃不顾宫禁偷偷出来寻他的,必然是很大的事。
淑贵妃看向香朵:“你说,这几日你们殿下去了哪里?”
香朵在李承恪跪下后便也跟着他跪在后面,此时摇头道:“婢子不知道。”
“你不知道?”淑贵妃环顾四周,见王府内仆役护卫都已经远远躲开,她蹲下来看定香朵的眸子:“你不说,本宫便把你的眼睛挖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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