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江月年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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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骨节分明又白皙的手指抚落书脊上的灰尘,轻轻把那一卷经书抽出来,岳萱眉头微蹙。
想不起来。
他是博文强识的人,因为自小身体不好又不方便离开国公府抛头露面,便把看书当作一种消遣。寻常的经史子集看完,又看了许多诗词歌赋,到最后实在无书可看,便突然想起可以看看佛经。
因为学了天竺文字,有几卷经书甚至是他翻译的。
可他从来没有看过这一本。
《妙法无量往生陀罗尼经》。
封面甚至不是大乘佛教经文的寻常制式,更像是谁突然有了兴致,随手拿起笔写就的。
等在经阁门口的方丈大师低头:“阿弥陀佛,岳施主今日神情困顿疑惑,倒是从来没有过的。”
“大师,”岳萱道:“这一本经书似乎是新近才译就的吧?晚生有半年多没有来过,可这半年没有听说过有天竺僧人传道。”
“不是天竺僧人,”大师轻轻摇头,白色的眉毛下一双眼睛似乎能看到过去未来:“是前些日子,那位和国师辩经的法师留下的。当时京兆府拘走法师,这本经书被他掉落在台阶上。”
原来如此,是巧合而得。
而据他所知,那法师后来出狱,已经去游方了。
莫非……
“这法师自何处来?”
方丈大师垂目:“许州香山寺。”
岳萱的手攥紧了经文,他感觉自己的心漏跳半拍。
经阁有一张小桌,岳萱把烛台放下安静地看那本经书。内容不算晦涩难懂,他只花小半个时辰便看完了。
然后目光定在经书最后一页,他看到了一个名字。那名字写在一个契约下,写得气势磅礴如千军万马裹挟而过。
什么都不怕什么都不计较的样子。
孟年。
那一年平定东南海岛叛乱,一个婴儿在洛阳降生。老节度使的书信里写:“休战之年,长夜永寂。”
故而那婴儿名孟年,字长寂。
孟长寂。
他的名字如今写在这本经文的最后,作为交换,他用自己“不可知不能说不应存之物”,交换了岳芽的重生。
这重生甚至他自己都不知道。
因为当初他换的是:亡魂安息永登极乐。
却不知道出了什么问题,岳芽的魂魄进入江琢体内,没有成仙伴佛,反而作为凡人又一次走进修罗场,破案、缉凶、还国公府清白。
岳萱笑起来,笑着笑着慢慢捂住胸口。那里疼得像被撕裂般,“嗒”的一声,有泪水落在经文上,模糊了两列字。
许州官道车马稀少,时不时有从北地逃乱而来的百姓靠坐在道旁,喘着气走不动路。
这是因为消息传递缓慢,虽然官府知道突厥官兵已经被赶到高奴县以北,如今只残余兵将在大弘境内。但百姓们还以为仍然在打仗,准备往南逃命。
“去哪里呀?”虽然心内焦灼急于赶去京都,江遥还是时不时会停下问上一句。
有说自己不知道往何处去的,江遥便当场给他们写个小便签,盖上私印,引导他们进入各县城门。若有饥饿难耐的,江遥便把马车上的吃食分出去。分到最后,不得不把江夫人给江琢准备的点心也分掉。到最后剩了一块桃花酥,江遥狠狠心拒绝了讨要,改成给钱。
“去驿站歇歇吧。”他这么劝:“风餐露宿,得了病就不好了。”
逃乱的百姓千恩万谢地走了,江遥再驾车往前去。随行的小厮忍不住劝:“老爷,这逃乱的人这么多,您救得过来吗?”
“挑着那些老弱残幼来救吧,”江遥神情沉沉:“老百姓一生辛苦,所求不过是吃饱穿暖罢了。”
吃饱穿暖,便需有田舍依傍、内无乱纲外无战乱。而若朝野混乱、庙堂内朽木为官,百姓便流离失所困顿交加。
可惜可怜可恨!
江遥的手重重拍在车板上。又想起如今皇帝驾崩,原本被寄予厚望的三皇子也死在战场上,却不知道其他皇子如何。
四、五皇子太小,二皇子李承豫如何呢?
刚开始收到皇帝昭告天下的公文时,江遥看着里面写二皇子认祖归宗,他心内稍稍忧虑。又看到说李承豫自小在安国公府长大,便多少又有些宽慰。等到知道那人便是他曾经在汴州见过的岳萱,更是吃了一惊。
不仅仅是长大,岳萱是被国公爷亲自教导的二儿子。无论是仪表做派,还是那隐隐流动的王者之气,都让人忍不住心安。
这么想着,江遥慢慢放下心来。
前面流民中有喧嚣声起来,江遥看去。
关于经文中的具体解意,岳萱跟方丈大师聊了一刻多钟。临出门时,大师忍不住眼含清泪。
“岳公子,”他把法杖放在一边,合十道:“救天下万民还是救一亲近之人,千古帝王,无人在此处纠结。”
是的,在帝王心中,父母兄长皆可抛弃,只要能做了皇帝,能福佑万民,后人便不会指摘德行。
岳萱回过头来微笑:“晚生肉眼凡胎,并非帝王。”
在他心中的自己,不过是那个住在安国公府,看兄长舞剑看幼妹玩闹的二公子罢了。
方丈缓缓摇头:“那孟施主种如是因,收如是果,一切唯心造。如此,恐非岳公子能够相救。”
岳萱转过身来,看着方丈大师慈悲的神色,淡淡道:“大师超然物外,非晚生所能及也。学经也有数年,晚生却终不能做到‘知见无知见,斯即涅槃’那样能明知妄念继而开释的程度。在晚生心中,一人和万人没有区别。且晚生立足尘世,更是懂得知恩图报的道理。”
孟长寂于国公府有恩,于岳芽有恩,于自己有恩。
为了他这样的恩情,即便舍弃万民,他也是要救的。
至于天下,如今奸贼已除,宫内还有别的皇子,大臣和皇后辅佐着长大,总归出不了乱子。
若有人趁皇帝年幼谋权的,岳萱自认为是一个寡淡之人,想得也很简单:未必只有李氏皇族才是真龙族裔,只要百姓能过得好,谁做皇帝没有关系。
江遥停下马车,见前面百姓围着什么人大声议论,一个大和尚立在众人中间,手中握着长长的铁链。
他站在马车上看了一眼,那铁链的尽头竟然拴着个孩子。
“求求各位,求求各位了,”那孩子五六岁的个头,浑身邋遢头发乱蓬蓬的遮住了脸,跪地哭道:“这个恶僧把小的拴住不能动弹,每日役使小的为他干活化斋,稍有不对便打骂小人。大家看我胳膊上的伤口——”说着扯开衣袖,露出斑斑红痕:“这都是他今日打的,每天都打。呜呜——”
说着便抽泣地哭了起来。
岂有此理!
世道乱了竟然连僧人都开始作恶吗?
江遥跳下马车,奔那人群而去。然而他人还未挤进人群,便见有流民斥责大和尚。
“真是有辱佛门!”
“真是败坏德教!”
“快放人,快放人!”众人里有去抢夺铁链的,被那大和尚举高避让。更多的只是扬脸怒骂,要为那孩子主持公道。
“休要愚钝,”大和尚道:“莫被蒙蔽了双眼,这人烧杀抢掠无恶不作,若不是贫僧施巧计捉住,恐怕惑乱人世。”
看大和尚的神色,不像是骗人。江遥准备为他说话,细细查问孩子的身份来历。可正当这时,却有人推挤着把他推倒。
“快放人!别狡辩!”流民们人多势众,已经把铁链抢走,两个男人抓住铁链卡扣,猛力用砍刀把卡扣剁开,放出孩子。
“不好!”大和尚道。可凭他怎么说,众人也再不允许他靠近那孩子。
小孩委委屈屈从地上爬起来,弯腰低头。众人以为他要道谢,脸上纷纷浮现出松了口气又有些自得高兴的神色。可似乎只是一瞬间,那孩子忽然夺过砍刀,跳了起来。
“噗!”的一声,砍刀把为他松绑的大汉砍翻在地,又去砍旁边一个小女孩。众人大惊失色哭嚎奔逃,江遥上前一步紧紧抱住孩子。
人太多,无处躲藏,刀已经就在脸前。
“呲——”漫天血腥在他头顶炸开,那要行凶的小孩脑袋歪在一边,倒在了地上。
江遥看到他的头被身后大和尚用匕首划开,人在地上痉挛,是不能够活了。
小孩的头发披散在两边,能看到他的神情眉目。那不是一个孩子的脸。
“是个侏儒!”
“太可怕了!”
“原来不是孩子。”
人群慢慢又聚拢过来,心有余悸小声议论。那死了的大汉躺在地上,众人只是啧啧,却并不能做什么。
被江遥护在怀里的女娃叫一声“阿爹”,晕倒在江遥怀里。
大和尚双手合十,对着尸体道:“阿弥陀佛,善哉善哉。这侏儒好杀人命,施主一念善意却无辜妄死,贫僧会为你念经超度,往生极乐。”
江遥觉得头有点晕。
“这孩子还有亲人吗?”他开口问,把怀里的孩子往前送了送。
人群纷纷后退,有人瞥一眼道:“父女俩逃荒的,如今她阿爹死了。”
江遥沉沉叹了口气,把小女孩交给小厮抱住。
“我乃澧城县令江遥,”他开口道:“这小娃就暂时寄养在县衙,以后若有认亲的,可指引去县衙找寻。”
荒郊野外出来个青天大老爷,众人纷纷跪地请安应诺。
江遥安抚他们,指引他们把尸体就地掩埋,再走回马车。
那大和尚却跟了过来。
“施主是澧城县令?”
“正是。”江遥点头。
“往京都去?”
“大师如何得知?”
“这真是巧了,”大和尚道:“贫僧在香山寺剃度出家,云游数月,如今要往京都去。可搭施主马车吗?”
江遥想了想。
马车里原本是没有空闲位置的,但是一路上吃食布匹什么的都被送给了流民,如今的确空着。
他点头,抬手做请。
京都江宅静悄悄的。
仆役们都知道自家主子近日宿在节度使府了。未出阁的姑娘宿在别家,这是会引起议论的事。但江宅仆役们心齐,虽然也偷摸聊起来过,但说的都是为节度使担忧的话。
更何况他们的主子也不是第一次留宿节度使府不归了。上一次是因为沉船后受伤昏迷,这一次是因为孟大人昏迷。仆役丫头们觉得,自家主子跟节度使还挺有缘分。
他们心里不由得起了令人脸红的期望,等这一日墨香回宅拿衣服,小丫头便问:“小姐还好吗?”
“不太好,”墨香皱眉:“吃得少。”
已经茶饭不思了啊,看来挺挂念节度使的。
小丫头转身跑掉了,墨香对陪她一起回来的长亭抱怨:“孟大人什么时候才能好啊?也不知道你家主人找到救治孟大人的方法没有。”
长亭一张脸惯常是没什么表情的,此时倒和暖地笑了:“别怕,我跟了主人这么多年,没有他做不到的事。”
墨香叹口气推开门整理江琢的衣服,整理好了打个包袱,长亭忙上前来提。
因为里面有很多闺阁私物,墨香躲让了一下。这一躲碰到了长亭的胳膊,他轻声“唉哟”一声。
“怎么了?”
长亭皱着眉头吸气:“前几日宫变时受了伤,没有包扎,总裂开。”
墨香放下包袱蹙眉:“太医院是怎么回事呀?怎么就不给你包扎?我找他们去!”
“不用,”长亭拦住她:“主子们正心神不宁,咱们就别添乱了。”
他说得对,如今没有一个人脸上是带着笑的。墨香沉思一刻,转头从匣子里取了白药烧酒。
“婢子给你包吧。”她用有些鲁莽的神态遮掩心中的羞涩:“小姐有时候受伤,便是我包的。”
室内静了一静,可以听到窗外有风吹过柿树枝头,哗啦啦响成一片。
墨香屏息用烧酒把伤口消过毒,再涂抹上白药。长亭的呼吸有些急促,似乎能吹乱她鬓角的碎发。这一刻很快,却又似乎很久。她听到长亭问了一句什么,慌乱间竟然没有弄明白他什么意思。
娇俏的小脸抬起来:“你说什么?”
长亭的嗓子一紧,鼓起勇气道:“我说,你们小姐肯同意你嫁人吗?”
墨香的手抖了抖,白药细碎的粉末撒在长亭的衣襟上。他没有去擦,轻轻握住了面色通红的姑娘的手。
“或者,”他又追问一句:“等大局稳定,你心里的小姐好好的,我效忠的主人好好的,能不能,也考虑一下我们自己的事。”
墨香使劲挣脱他的手,抱起包袱便跑。长亭没有阻拦,看到她跑到门口,也不回头闷声对他道:“到时候再说。”
长亭的眼睛亮起来,努力压制心中的火焰,抱起了那一包衣服。
“好!”他大声道,希望那个已经跑到院子外的姑娘能够听到。
人如果静下来,想的东西便会多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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