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学展厅-《莫若相逢于江湖》
蔡澜
生长在南洋的我,第一次接触到金庸作品,已完全被深深吸引,当年的报纸有两面连载着两部金庸小说,姐姐和我一拿到手,即刻撕开,一人一页追读。这段往事,记忆犹新。
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内地人把金庸、倪匡、黄霑和我,称为香港“四大才子”,我对这个美誉,深不以为然。
倪匡兄创作的卫斯理和科幻小说,受到读者的爱戴,成绩不容否认。黄霑兄在填词和作曲的浩然之气,也功不可没。他们是才子。只有我,既已七老八十,就与“子”字无关;“财”这方面,钱赚得少,友人一位位逝去,棺材倒见得多,怎会与“才”字有关?
最无辜的是金庸先生,和我们三个只顾在一块儿吃喝玩乐,真对不起他老人家了。金庸先生也根本不是什么才子,他是位文豪,是位大师,地位不知高出我们多少。
说这句话完全凭良心,金庸先生作品不限于武侠小说,讲的是情。倪匡兄赞的前无古人,后无来者,一点也不过分。试问天下有哪位作者的文字能像他一看令人着迷,一拿上手根本就放不下?而且,重读又重读,永不会生厌。根据其作品所改编的电影和电视连续剧无一不成功。金庸作品带给认识中国文字的人多么大的喜悦!中外名著看得不少,也没有一本像金庸作品那么引人入胜。
年轻时来到香港定居,每天第一件事就是阅读《明报》社评,副刊上诸多作者的专栏,也是影响到我们日常生活的精神食粮。多么希望有一天,如果能跻身在内,那将是人生多么大的幸福!
后来任职邵氏公司的制片经理,每回向金庸先生买版权,由倪匡兄改编剧本时,必定聚会晚宴。出席的还有邵逸夫先生、张彻导演,才开始和金庸先生有见面的机会。拜赐倪匡兄的推荐,金庸先生看了我在《东方日报》的《龙门阵》专栏,觉得我这个小鬼的文字有点可读性,才录用了我,那是比中六合彩更令我兴奋的一件事。
幸亏也没令金庸先生失望,我在《缘》那个专栏中,记录了向冯康侯老师学习书法和篆刻的功课;也写了带着老父老母回乡寻根,第一次踏足内地的过程。记得副刊做过一个问卷,当年的编辑胡菊人先生告诉过我,我是最受读者欢迎的一个作者。
之后,承蒙金庸先生和夫人的爱护,旅行时也带了我一块儿上路。工薪阶级的我,当年没有金庸先生夫妇的邀请,是去不起欧洲最高级酒店和餐厅的。外游时,我当了娱乐主任,讲了不少电影圈中的秘史,这是我对金庸先生万分信任,知道他是一位不会向外泄露的长者,才把这些有血有肉的往事一一细述。如今这些秘密也不再公开,没有人知道了。
旅行的次数后来愈来愈多,到过欧洲诸国、柬埔寨、越南、泰国、新加坡、马来西亚、日本和韩国。我也见证了金庸先生在中国丽江下的一盘未完的围棋,被雕刻在大石上面,也看到金庸先生和白族姑娘载歌载舞,非常欢乐的一面。
有一年,金庸先生患了一场大病,我只能在病房外远望,什么也帮不了,除了担忧之外,每天也为金庸先生抄一篇《心经》,也堆积了一叠。身在海外的亦舒也非常挂念,追问近况,我把这段日子的经过,模仿金庸先生的手法,写成几篇他与病魔决斗的小说寄给了她,可惜没有存稿,也没有想过要发表,不然还有一点点可读性。
终于胜利——金庸先生不但痊愈,胃口可来得真好,寿司一啖好多个,一大块牛排吃得干干净净。金庸先生除了鱼生和牛肉之外,就只爱江浙菜,对我这种什么东西都尝试的人并不赞同。但有一次我们在伦敦,我建议吃黎巴嫩菜,他也奉陪。当时适逢初夏,天气颇为炎热,我们坐在户外食肆,见他老人家额上流着微汗,还要看着我这个生番把一碟碟的生羊肉吞进肚中,只是微笑不语,如今想起,也真对他不起。
对不起金庸先生的事可真多,我一直想把金庸小说翻译成日文出版,都只是说说却做不到。另外还想把金庸作品做成录音书也没办成,好在当今内地已有人出了,我也老怀欢慰。
香港非典(sars)期间,我第一件事就是希望这位国宝不受影响,陪他和夫人一起去墨尔本游逛。金庸先生在那里有一座巨宅,买下来是因为有个上万英尺的花园,长满大树。他说有树才有文化,其中一棵样子很怪,枝干不规则地生长,专用的澳洲园丁解释,这树的名字叫“猴子的疑惑”(monkey'spuzzle)。经那么一说,可真的像只巨猿在抓耳挠腮。
之后每逢过年过节,我们多次到金庸先生澳洲的别墅小住。有一回想去听歌剧,打电话查问门票,数年后又想去参加音乐会,考一考金庸先生,一问即刻记得是什么号码,记忆力是惊人的。
澳门建立金庸图书馆,我有幸陪同,乘船时嘀咕,香港早就应该开的,怎么让澳门人抢着去做?现在可好了,虽然后知后觉,但康文署决定建立金庸文学展厅。天下有华人文字的地方,就有金庸作品。金庸文学展厅能提供给世界华人书迷一个前来朝拜的宫殿,是件大喜事,特此志之。
原载于《明报月刊》二〇一五年第七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