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的小说-《莫若相逢于江湖》
冯其庸
赠金庸
千奇百怪集君肠,巨笔如椽挟雪霜。
世路崎岖难走马,人情反复易亡羊。
英雄事业春[1]千斛,烈士豪情剑一双。
谁谓穷途无侠笔,青史依旧要评量。
注释
[1]《洛阳伽蓝记》卷四:市西:“不畏张弓拔刀,唯畏白堕春醪。”又李白诗:“纪叟黄泉里,还应酿老春。”皆以“春”名酒,此处即用此意。
一九八一年秋,我应美国斯坦福大学之邀,赴美讲学,住paloalto。居停主人陈治利先生和他的夫人王肖梅女士,都是金庸迷,家中藏金庸小说甚富,我因得以一一取读,这也是我读金庸小说的开头。
我每读金庸小说,只要一开卷,就无法释手,经常是上午上完了课,下午就开始读金庸的小说。往往到晚饭时,匆匆吃完,仍继续读,通宵达旦,直至第二天早晨吃早饭,才不得已暂停。如早饭后无事,则稍稍闭目偃卧一回,又继续读下去,直至终卷而止。记得第一部读的是《碧血剑》,我读了一个通宵。第二天白天,稍稍处理了一些事情,就将此书读完。以后每部书的开读,大抵都是如此。虽然书的卷数有多有少,读的时间也不完全相同,但通宵不寐地读金庸的小说,成了我最大的乐趣。后来我到耶鲁大学,遇余英时兄,畅谈的内容之一,就有金庸的小说。我在斯坦福大学图书馆,也遇见不少金庸迷,他们有的竟能背诵金庸小说里的诗词,有的还模仿着小说里人物的语气歌唱。
我后来碰到许多香港的朋友,他们也给我讲述金庸小说席卷欧美的情况,用过去的老典故“洛阳纸贵”来形容这种盛况,是远远不够的了。我在美国,一直读到把陈先生所藏的金庸小说统统读完,大约已占金庸小说的三分之二,才不得不暂时停止。但是,隔了些时候,就觉得当初读得太快,来不及品味,所以又回过头来重读了几部。
一九八二年回国后,一因事忙,二因无书(原先一九八〇年我从美国参加“国际红楼梦研讨会”路过香港时,曾承金庸先生赠《天龙八部》一部,当时未及展卷。不久即再赴美国,故寒斋仅此一书),故虽在美时得快读金庸小说,归后仍无缘再读。前岁,复得金庸先生惠寄《鹿鼎记》一部,乃急而读之,虽在美时已读过一遍,但此时重读,如逢故友,颇有别来无恙之感。从此,我读金庸小说之积癖又大发作而不可复止矣。幸友人马力兄既知我此癖,次第为我罗致馈赠。乃得重温在加州时卧读金书通宵不寐之乐,虽于金庸小说尚不能得其全,且不及在加州所读之富,然亦已得其泰半,差堪告慰矣。
有的朋友问我,为何对金庸小说如此入迷?我简单地答复,那就是一个字:好。或者说,它对我有强烈的吸引力。如果要我详细回答,那就不是简单的谈话,而是对我进行考试了。说句老实话,我对金庸小说,也还没有能力做到看了一遍两遍就能做出像样的评论来,就我已经读过的三分之二以上的金庸小说来说,我认为,金庸小说所包含的历史的、社会的内容太广泛了,也就是说,金庸小说所包含的学问太广泛了,没有一定的历史的、社会的知识,不认真地当作学问来读他的书,当作学问来评论他的书,仅仅从传奇性、强烈的故事情节性来读他的书和评论他的书,恐怕是很难中肯的。或者,企图简单地搬用几条文艺学的理论来评论他的书,合乎条文的就认为好,不合条文的就不好,那也很难对金庸的小说做出中肯的评论。我自己既没有做到用做学问的态度来读他的书,自然也就做不到用做学问的态度来评论他的书了。
但是,我先说点读后的印象,当然也是可以的。因为印象有深有浅,它不算学问,出错了也无关紧要。
我认为:第一,金庸小说所包含的历史的、社会的内容的深度和广度,在当代的侠义小说作家中,是极为突出、极为罕见的。当然,他的作品并不是历史小说,而是侠义小说。其故事情节和人物主要是虚构的,即使有些确实是历史人物,但他也并不是按照正史的传记资料亦步亦趋地来写的,而是重新虚构创造的。但是尽管如此,他的小说仍然涉及历史和涉及广泛的社会。一位小说家具备如此丰富的历史、社会知识,而且文章如行云流水,情节似千寻铁链,环环相扣,不可断绝,而且不掉书袋,不弄玄虚,平平叙来,而语语引入,不可或已,这已是十分难得的了。何况他十多年来,所写小说之富,实在惊人,这在中国古今小说史上,恐怕也是不多见的。而这许多小说,虽然故事有的有连续性,但却无一雷同,无一复笔,这需要何等大的学问,何等大的才气,何等大的历史的、社会的和文学的修养!把他的小说加在一起看看,难道不感到是一个奇迹式的现实吗?难道不感到这许多卷帙,是一座艺术的丰碑吗?!
第二,金庸小说所涉及的思想,可以说是诸子百家、九流三教,几乎包罗一切,而在文学方面,则诗、词、歌、赋、对联、谜语、小曲应有尽有,而且都十分妥帖得体,毫无勉强做作或捉襟见肘之感,相反却使人感到游刃有余、长才未尽。然而其中最重要之一点,我感到他书中贯穿始终的思想,是一种浩然正气,是强烈的正义感和是非感!作为侠义小说,当然离不开侠和义,但是,他不是旧式的江湖帮会之间的恩恩怨怨,或者个人的路见不平,拔刀相助,也不是忠臣义士、清官廉吏与奸党邪恶之间的矛盾斗争,我感到他的小说所要表达的主要的思想,即处于主导地位的思想,远远高出以上这些旧式的侠义小说所习惯于表达的思想。读他的小说,常常使人感到他笔下的一些英雄人物,具有一种豪气干云、一往直前的气概,他给我以激励,给人以一种巨人的力量,一种要竭尽全力去为正义事业奋斗的崇高精神;并且,他笔下的人物,也使人感到有深厚的民族感情和爱国思想。
第三,从艺术上来看,金庸所创造的一些人物,就其主要者来说,并不乏有血有肉的成功的形象,例如萧峰、陈家洛、文泰来、霍青桐、郭靖、黄蓉等这些艺术形象,都是令人难忘的,具有很强的感人力量的,有谁读过这几部小说而不被这些艺术形象感动的吗?我看,对这些艺术形象竟会无动于衷的读者,恐怕即使有也毕竟是极少数。当然,就金庸所创造的全部小说人物来说,具有较强的感人力量的,绝不止上面所提到的几个,这里只是略举一二而已。一个小说家,能够留下若干个艺术形象在读者的心目中不会忘记,能够在小说艺术形象的人物画廊里占有几席位置,这就是十分难得的了,这就是一个小说家成功的标志。
第四,我特别感到印象深刻的是金庸小说的文学性,它与一般旧式的和时行的侠义小说有显著的不同,它不仅是小说的语言雅洁、文学性高、行文流畅婉转,也不仅是有诗有词,而且都不是凑数之作,而是相当耐读的,更重要的是作品中时时展现出一种诗的境界,一种特别美好的境界。用习惯的话来说,就是有各种各样的意境,读后,令人犹如身临其境,感到是一种艺术的享受,一种令人陶醉的美感。这标志着他的小说的文学素质,而不是仅仅如一般侠义小说以情节的紧张给人以吸引力。尤其应该指出的是金庸小说场面之阔大,意境之奇丽,是远远超越于以往的同类小说的。特别是金庸极善于写一个个大场面的斗争。如《书剑恩仇录》中写铁胆庄、写劫狱、写游湖、写霍青桐破敌等场面,《天龙八部》中写萧峰大战聚贤庄等的场面,都是惊心动魄、虎虎有生气的。我们读《水浒传》至闹江州,已经感到文章花团锦簇、热闹非凡,而又井然有序,好看极了;我读金庸小说中的许多大的斗争场面,时时感到作者的笔下虽然在驱遣着千军万马,但却运笔如椽,井井有条,文不让古人。
第五,金庸小说情节的柳暗花明,绝处逢生,或天外奇峰飞来,这种令人拍案叫绝的地方,往往随处可见。在未往下读时,已觉山穷水尽,再往下读后,又觉路转峰回,情随景移。合情合理。正是由于这些,常常令人手不能释卷,总让你要一看究竟。这一点,可以说金庸的小说大大发展了侠义小说的传奇性。传奇性,这本来是侠义小说本身应有的不可或缺的特点,如侠义小说而不带某种传奇性,反倒会令人不满足,甚或失去其特色。问题是在于这种奇峰天外飞来之笔的可信程度,前后情节连接的合理程度,也就是传奇性与可信性的一致,从这一点来说,金庸小说,常常又使你感到奇而不奇,甚至读而忘记其奇。
当然,我并不是说,金庸小说里所描写的,都是现实的、可能的而不是超现实的、想象的、虚幻的。我当然不是这个意思。我只是说,他的小说,从情节的发展来讲,虽然奇峰突起,意外之至,但却又使你感到来去自如,合情合理,并非信笔乱写,因此他能令人身临其境而忘记其奇。
有的朋友对我说,金庸小说,好则好矣,只是太奇太怪,荒诞不经。有一些赞者有这样的意见,我认为是可以理解的,并没有必要强求一致。问题是对这类小说的要求,应与《水浒传》《三国演义》《儒林外史》《红楼梦》区别开来,就说是《红楼梦》吧,也还有太虚幻境之类的描写。侠义小说之有一定程度的或较大程度的超现实性或幻想式的神奇性,我认为是可以的,我们不能用评价现实主义小说的眼光去评价侠义小说。
以上这几点或者可以算我读金庸小说的一点简单的概括吧。当然,这样的概括,必有很多的疏漏,何况我临文之际,又无时间再稍稍检读,只能凭印象,因此,我并不敢希望自己的意见条条都对,充其量,只希望我的主要的意见,不要违背广大读者的共同感受,这就已经算是我的奢望了。——我相信我的这一点希望是实际的。
不过,我倒想说说我读金庸小说的一点点粗浅的体会:尽管金庸小说写得那么富于传奇性,带有较为浓厚的神奇色彩,但我在读他的小说时,第一步当然是进入小说的情节,为他的小说情节所紧紧吸引,甚或常常担心小说中某些人物的命运,被小说人物的喜怒哀乐所感染。在经过了这一步后,在已经熟悉了小说的人物情节和作者所抒发的基本的思想以后,第二步我就常常试从这些人物、故事情节中跳出来,所谓“得意而忘言,得鱼而忘筌”,换一个角度,从人生的哲理、从历史的哲理、从生活的哲理来咀嚼其意味。曹雪芹说:“满纸荒唐言,一把辛酸泪;都云作者痴,谁解其中味!”金庸的小说,当然更是“满纸荒唐言”了,那么,究竟“其中味”是什么呢?难道不可以深长思之吗?我前面说过,他在小说里贯穿的那种浩然正气,那种强烈的正义感、是非感,那些英雄人物的磅礴的豪气,那种民族感、爱国心,不正是通过这些故事情节和人物行为传播给读者的吗?但是,我感到我所感受到的,还只是小说的思想、感情的部分内容,这是容易被我们感受到的内容,而金庸小说的思想内涵,我感到还有更值得探索的东西在,需要我们做认真的努力。而这,我当然不是从消极的方面来讲的,而是指小说的积极意义。
文艺作品的社会作用当然是极为复杂的,如果认为一部好的作品,其社会效果只能起好的作用,那未免把复杂的事物看得简单化了。事实上,世界上恐怕从来就没有只起单纯作用的文艺作品,尤其是小说。当然如果作品主要的方面是积极的,那么,其所起的积极作用也会超过其消极作用,因此对于作家来说,我们希望他们多创作出好的作品来。但是,我们绝不应该要求作者的作品只能起单一的好作用,这是作者所无力能做到的,就是施耐庵、罗贯中、曹雪芹,或者王实甫、关汉卿、汤显祖,他们都不能保证他们的作品只起好的单一的作用,因为作品的社会作用问题,作品本身只是一个方面;另一方面,还有读作品的人的动机、目的和他的文化素养等因素在,而这同样是十分重要的不容忽视的一面。
金庸的小说所反映的历史生活面、社会生活面如此之广阔,在他的作品里,各色各样的人物都有,而且也确实不乏穷凶极恶之人,因为他所要写的是社会。而社会是复杂的而不是单一的,由此,他的小说所起的作用,当然也不是单一的。所以我赞成应该对他的小说做认真的研究,很好地来分析他的作品,引导人们来理解他的小说的积极的思想内容和艺术成就。前些时候,看到一篇文章,提倡要研究金庸的小说,而且他称关于研究金庸小说的学问,叫作“金学”。我想这位朋友的见解,是有道理的,不应该仅仅把它作为谈资。
原载于《明报月刊》一九八六年第四期